
【流年·热爱】一个人的生活(征文·小说)
一
牛根生作为客人被请来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他只好无趣地站在人群中。认识他的人也只是敷衍地给他点一下头,以示已经打过招呼了;不认识他的人,仅看他一眼,什么表示也没有,当他不存在的样子。他站在屋檐下离桌子很近,都不好坐上去,显得有些局促。
用餐的九张大桌子已在院坝里呈一字形搭好了,围着每张桌子摆放的是四条长板凳。一块防雨的绿色大棚布横在空中,把桌子都罩在了下面,这给说话的人与听人说话的人都多少制造出了一些障碍。那些不能及时扩散出去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整个棚布下,嘈杂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猪市最热闹的时刻。
直到有个理了平台、显得很精干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一张大桌子前,“开席了,客人们都坐过来哈”,他的高声呼叫先声夺人,人们鱼贯入席了,这乱糟糟的情况才有所改变。
牛根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已满七十岁了。按照村里的规矩,六十为一个甲子,生日满九必办,可他五十九、六十九都没办——不是他不想办,而是没人为他办。现在,他与村里的老人们坐到了一张饭桌上。由于是各顾各的,他们一上桌也没客气就开吃了。
吃到中途,几个手拿锄头铁铲的人回来了。从院坝里经过,他们穿过正在用餐的桌子往屋里走去,裤脚上沾了不少的泥土。
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从坟地里回来的。正是他们把李华英老人安葬好的,他们做好事地在她脑壳那头垒起了一个坟头——有这个标志,和她相关的那些人就晓得她葬在哪儿了。十多天前,八十不到的李华英老人还在努力出着一口气,这会儿她就阴阳两隔了。
他们从牛根生老人侧面经过的时候,牛根生老人下意识地看了他们一眼。这一看,让他在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畏惧感——他们的身上有种煞气。自己哪天死了,同样也会请他们来帮忙把他埋进土里的。
李华英老人的死让牛根生很是震动,也颇为悲哀。其原因是他们之间有种惺惺相惜的缘分。
李华英老人有个儿子,牛根生有个女儿,他们两家都死了老伴。所不同的是,前者的儿子在国外读书,后来把家就安到了国外。而后者的女儿大学毕业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却连一次家也没回过。两个老人每当思念起自己的儿女时,就常常在一起叙说,靠的是彼此的安慰。说来也怪,原本还有一肚子的牢骚和委屈在心里,经过两老人一碰面,把话匣子一打开——每次滔滔不绝要好几个小时,等回家的时候就什么怨言都没有了,竟然还宽宏大量地安慰起对方来。“儿女们在外面也不容易,我们就不要跟他们计较那么多了……”
“我说,华英大姐,我俩就搬到一起来住算了,也好相互有个照应什么的……”
有次,牛根生老人谈到他进进出出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时,就向李华英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这个建议。
“你这个人,咋个为老不尊呢?不说别的,怎么面对自己的儿女?你不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还怕呢,人言可畏啊!”李华英老人当即就严词拒绝了。
直到前不久,也就是李华英老人突然死去的一个月前,牛根生老人还在厚着脸皮地给她提了这个建议。
“都是面子思想,面子害死人哟!你想什么了,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做些啥事?你都想哪儿去了?还不是怕死之前连个人都没有,我才懒得提呢!死时身边没个人,连死了都没人知道的。”
“哪个人不死?有没有人为你送终,那都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的,你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再说,人都死了,还晓得个啥?”
牛根生老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悻悻地走了。
等他再次见到她时,李华英老人的尸体已经在她那阴湿、死寂、光线不明的屋子里腐烂了,尽管臭味熏人——从她的死相上看,她死前是经过了一番挣扎的,
牛根生老人不停地流着眼泪,他还是与其他人一起把已经快要散架的死者李华英装进了棺材。
李华英老人的丧事,由于国外的儿子自始至终都没回来,是村民小组牵头把她安葬的。她享受的是村里“五保户”的待遇。
想起李华英老人的死,同样也是老人的牛根生在心里害怕了。他甚至做了几次噩梦,梦到自己死在了一个无人的荒郊野岭,身上爬满了白花花的蛆虫。
二
隔天,牛根生老人在打给女儿牛楠的电话中告诉了李华英老人无人问津的惨死的事。李华英老人是村里的大好人,他们家的南南小时候是得到过她恩惠的。那时,她没少抱过自己的女儿,还经常留她在家里吃饭。连有时他们对做了错事的女儿进行责备时,女儿都往李华英们家里跑去乞求帮助……没想到,电话那头的南南却什么也没说,像事不关己似的把话题岔开了。
牛根生老人之所以要将李华英老人的死讯直接告诉远方的女儿,是有一个重要的目的的。他想暗示南南自己与李华英老人的处境一样,都是在农村生活的孤寡老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李华英老人今天的悲剧,可能明天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当时你没看到你李家婶的死相,简直太吓人了……”南南竟然没听进去。这让他心里很是难受。
“我想去你那里待一段时间……”讲话快结束的时候,他干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等他把话说完,电话那头的女儿就赶紧说:“不讲了,我现在忙得很!”随即就挂断了电话。
尽管如此,他仍在私底下做着要去女儿那里的准备,哪怕只住一个月,只要马上能离开村里就行,至于下一步咋办,再给女儿商量吧。自从老伴死了以后,他就成为南南唯一的亲人了。老伴死的那年,南南才五六岁,他也才三十多岁,可老伴在闭上眼睛之前,并没把该怎样抚养南南的事给他交代清楚,他放弃了再组建家庭的想法,一门心思地,同时又是摸着石头过河的决心要把宝贝女儿抚养成人。在靠挣工分分口粮的生产队,他身体单薄,地里的重活也做不了,还三天两头生病,分回的粮食连全队的基本口粮都达不到,全靠精打细算地节约才能度日。连住的房子都是像窝棚一样的两间草房,村里可怜他们的人见了他就说,像你们这样的家庭还养什么娃嘛,自己都过不好!可他们夫妻终是没后悔过,还是养育了南南。
南南也还算争气,是村里唯一考出去的女大学生,成了牛根生老人在邻居面前的骄傲。
可问题也来了,牛楠自从去省城读大学,到毕业后留在省城,又工作了三四年,算起来也有五六年时间了吧,中间却只回来看过一次父亲——当然,家里除为她读书提供了必要的学费与生活费外,其他就帮不了什么忙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也仅仅是偶尔打打电话、问候几句罢了。除此之外再无什么瓜葛。
两年前,有个邻居叫柴勇的人去省城打工,见到了牛楠,牛楠很是热情,当天还请柴勇吃了饭。她托回家去的邻居柴勇带话说,她工作生活都很好,让父亲牛根生不要牵挂她,一有机会她会回去看父亲。同时,作为女儿的牛楠也给他老家生活的父亲带回了一千元钱和一部手机。柴勇当着牛根生的面,教会了他对新手机的大致用法。
“好了。牛楠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她通过微信给你打生活费,叫你少累点,她每月都要打一千元的生活费给你。”柴勇这样给牛根生说。当然,柴勇也不忘羡慕地补充了一句:“你养了一个好女儿啊,她按月还能打钱给你,其他人不一定做得到。”
“我还能吃能动,哪会用她的钱嘛!”牛根生老人若无其事地,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你女儿每月打给你的钱,你都没用吗?”柴勇又有些好奇地逗问牛根生老人。
他笑得有点腼腆,说:“嗨,一分没用也不可能。我养的那几只鸡就是拿她的钱买的。其他,像粮食是我自己种的,衣服是她从城里买了寄给我的。我一个人也花不了她什么钱。”
“不花白不花。你养她那么辛苦,不花她的钱,划不来。”
牛根生老人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哪儿有划不来的嘛。当初养她时,就没想今天要图她的回报。”
正在他俩说得起劲的时候,旁边屋檐下鸡窝里的一只母鸡“咯咯咯”地报喜了。
牛根生老人心想,它又下出一枚蛋来了。
大约又过了十多天,也就是在李华英老人过世一个月后,牛根生老人在连日来的辛劳后,一切都准备就绪,只待买票出发了。
他把家里下蛋的三只母鸡全杀了——它们已为他凑了一百多枚鸡蛋,把土鸡也烘干了。其他的东西也拿不下,他只带三只干鸡、一百多枚鸡蛋进城,投奔女儿去了。
女儿的地址是柴勇为其提供的。
三
“一棵树快餐店”门前的确有棵树。
那是一棵古柏。它高大挺拔,最下面的杆粗壮光滑,占去了整棵树的三分之二位置,高高在上如伞样撑开来的那些枝条,为地面庇护出了好大一片。
牛根生找老人到“一棵树快餐店”基本没费多少力气。此时,他已在窗前的一张小桌上坐下了。戴顶白帽子的小工给他送来了一壶茶水、一个纸杯,动作麻利地倒了一杯水送到他面前来,问道:“先生有几位?”
“先生”的叫法令他有些刺耳,他不知如何是好。但他还是镇静地回答说:“就两个人。”
小工又把一张塑了封的菜单递给他。“先点菜嘛!”
女儿南南还没来,牛根生老人有些慌神了。但他又不知怎样给面前这个热情的小伙子说。
憋了半天,他还是鼓起勇气说道:“等人来了再点菜。”
桌子上只剩下他一人,小伙子忙自己的事去了。
他开始想自己的心事。这次来见南南,事先没给她说,她好像有点不高兴。可他又不得不这样做。
“爸,你咋就突然来了呢,事先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女儿在电话那头用的是责备的口吻。
本来给南南打电话,他就有点诚惶诚恐——就跟做了错事、怕被大人责罚的孩子差不多。这个城市对他来说是满眼的陌生,要不是有女儿在这地方工作,恐怕他死也不会来这里——他七十年都没来过,是完全有这种可能的。那天,他刚一出长途汽车站,就在它的大门外打了这个电话,原本以为得到消息的女儿会很快来接他。
“我不可能什么事也不干,专门在家里等你,你一到就赶来接你吧?我昨天就出差去了,一时还赶不回来!”南南却这样说,有点超出他的想象。
“南南,你不在,你叫我一个人咋办?”牛根生老人一听这话,急得快要哭了。
“咋办,凉拌。现在知道急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声你再来?”电话那头的牛楠有点不依不饶的样子。
“现在,我返回去可没有车了啊!”牛根生老人转念一想,也觉得有些难办了。
“我又没喊你现在就返回去。”南南愣了一下,似乎是计从心来,又说道:“这样嘛,你来都来了。我们肯定要见上一面的,你今晚在车站附近找个旅馆先住下来,明天中午我们去一棵树快餐店吃顿饭,我们在那里见面。”
“南南,我可是你的爸爸呀,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啊!”牛根生老人突然对着电话那头的女儿无助地说道。
“爸,你想哪去了?我哪儿不管你了?我没有不管你啊!”
“在这个城市,我两眼一抹黑,一棵树快餐店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一棵树快餐店那么出名,你问一下周围的人,没人不知道的……”
很忙的女儿,又率先挂断了电话。
真是“事出憋家门”,有些事还是给逼出来的。每当牛根生老人想到自己要去女儿那里生活时,心里就忐忑起来。有好几个夜晚,他都没睡好觉,已经七十岁的人了,还要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到一个没有朋友、没有熟人、周围什么都生疏的地方去生活,能适应吗?可没有办法啊,他不能再一个人住下去了。
他之所以选在向阳旅馆住下,是因为那家旅馆就在站前广场边上,他给牛楠凑的一百多枚土鸡蛋、三只干鸡,一开始本不怎么重、背久了却像背的是石头一样沉。为使鸡蛋路上不致破损,他用粗糠分融了它们。尽管如此,装着土鸡、土鸡蛋的背篼一路上还是让他操劳不少,司机嫌他的背篼占去了车上比较大的空间,老是要他想办法,他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司机仍是不同意。最后他干脆自己站在过道上、让那个背篼去坐他的座位。住在巴掌大的旅馆房间里,他也最先安顿的是那个背篼。
“你那背篼里装的是什么宝贝呀?”向阳旅馆的老板见他动作神秘,就好奇地问道。
“没啥。一点土特产而已。”他低调地回答说。
在他心里,自己养的土鸡下的土鸡蛋,是作为城里生活的女儿难以吃到的。能把它安全地交到女儿手上,算他做了件功德圆满的事。
当晚,他在向阳旅馆附近的小吃店里买了一碗炸酱面吃,第二天早上也一样。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在城里为自己找吃的。
他已经在窗边的条桌上坐了很久。刚到时这餐馆里还没一个顾客来,不知不觉间每张桌子都坐上了人。
他环顾了一下餐馆,心想,幸亏自己来得早。要是来晚了就没空位子了,南南该去哪儿找他呢?
四
牛楠终于风尘仆仆地来了。几年没见,这对父女中的父亲微微起了身,他心心念念的女儿南南一屁股坐下,用桌上的茶水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这才对对面坐着的父亲说道:“太渴了、大渴了。爸,我让您久等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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