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热爱】曾是惊鸿照影来(征文·散文)
我站在一堵照壁前,一字字,一句句,缓慢,低沉,哀婉,诵读写在照壁上的一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钗头凤》,是南宋诗人陆游的作品。照壁,在绍兴沈家花园。
我一声声诵读,眼前,恍然看见当年的陆游一边哽咽着吟咏,一边将这首词挥笔书写在照壁上。
这个场景,不是虚构,是历史上的真实存在。
这个场景发生四十年后,当事人陆游曾有《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一诗,其中前四句曰: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诗中所叙之事,在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春。
有一天,陆游到沈家花园游园。那一天,春风送暖,池水涟漪,柳丝袅袅,鲜花灿烂,陆游本来郁闷的心情有所缓解。不曾想,与前妻唐琬及其后嫁丈夫赵士程不期而遇。这一不期而遇,让陆游本来平和下来的心情又陡起波澜。
陆游与唐琬,本是青梅竹马,婚后,又情深意笃,缱绻缠绵,婚后两年,却在非常不情愿的情况下被父母强行拆散。这场婚姻悲剧,对陆游而言,宛若万箭穿心,却又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却耿耿于怀,爱妻音容,日日萦绕脑海。
今日突然得见,真的是情不自禁,悲从中来,相见有语千万言,总想述说。对面唐琬,也是有话难言泪潸然。好在,赵士程和陆游是表兄弟,非常理解陆游和唐婉二人的复杂心情。走开去,给二人留下再述衷肠的空间。俩人执手相看,彼此都憔悴不堪,尤其是唐琬,悲悲切切,泪流如雨,湿透鲛绡。
千言万语,终有一别。分别之后,陆游意犹未尽,胸中块垒,不吐不快,找来笔墨,在一堵照壁上,疾速书写,写下来的,就是这首《钗头凤》。其中的悲愁,懊悔,恰如钱塘江大潮,铺天盖地,席卷胸臆。
如今的照壁上,还有唐琬的应和之作。上阕,开头直抒胸臆,“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上阕结尾,“难、难、难”,难言愁绪,逐字叠加。下阕,在“怕人寻问,咽泪装欢”之后,“瞒、瞒、瞒”三字,更蕴含千般无奈。
我和夫人,是第二次到绍兴。第一次,去年春天,跟团游,只在鲁迅故里逗留了两个小时,便被导游催命鬼一般催走了。与鲁迅故里一路之隔,一块宣传牌,大大的“沈园”二字,带有魔力一样,吸引着我。又有人告诉我,沈园离这里只有二百米远的路程。我真想飞跑过去,一睹沈园真面目。只可惜,跟团游,毫无个人自由,只能望沈园而兴叹。
那之后,与沈园擦肩而过的遗憾,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十二月中旬,我和夫人又搞了一次六天五夜的绍兴旅居,第一站,就是沈园。
深冬的沈园,虽然是江南园林,四季常青的树木,依然渲染着墨绿和淡绿,毕竟难掩萧索。没有一片长卵形叶子的柳树枝条,光秃秃地耷拉在池塘边。没有一片披针形叶片的红杉树,干巴巴地杵在池塘边。衬托得池水暗淡无色。草地,满是枯黄。这一派萧索,更给我的诵读渲染了悲凉。
悲凉的渊源,正是曾经真真切切地发生在陆游和唐婉身上的现实版的《孔雀东南飞》。
遭遇婚姻悲剧的他们,虽然没有像焦仲卿和刘兰芝一样双双自杀,却也疾痛惨怛,悲摧异常。
唐琬,那次见面之后,难解心头愁绪,终日郁郁寡欢,不久,便饮恨辞世
。陆游,饮恨众生,至死难忘。
据有人统计,陆游所写下的直接牵涉这场婚姻悲剧的诗词,除了这首《钗头凤》,还有六首。
如四十年后再到沈园,写下的《沈园二首》: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走过四十年光阴,再到沈园,柳树已老,自己也行将入土,凭吊遗迹,物是人非,触景生情。通过描写沈园的景色,寄托对唐婉泫然摧心的思念。
深沉思念,常常潜入梦境。如《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梦游沈园,心生恐惧。恐惧的是,春水依旧,梅花宛在,墨痕犹存,玉骨却早成泉下之土。恩爱之人,阴阳相隔,怎不叫人悲恸万分?
63岁时,写过“采得黄花做枕囊,曲屏深幌闷暗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前面所引的“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是他73岁时写下的。
84岁时,临终前一年,还写下《春游》一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再次表达了对唐琬的思念,对时光匆匆美人早逝的凄凉感慨。
这场婚姻悲剧,既是个人悲剧,也是社会悲剧。
陆游出生于山阴(即如今的绍兴)陆氏仕宦大家族。其高祖陆轸,以上柱国致仕,累赠太傅。其祖父陆佃,曾官至吏部尚书,尚书左丞,封楚国公。其父陆宰,历任朝请大夫,直密阁,淮南路计度转运副使。其家族在当地很有名气和地位。
到陆游这一代成长起来时,却家道中落,山河破碎。同辈人中,陆游少年时便展现出才华,父母也非常注重对他的家庭教育。在这样的背景下,陆游被寄予厚望,期望他能通过科举考试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唐琬,本来是陆游之母唐氏的娘家侄女。陆游与唐婉,又是青梅竹马。陆游与唐琬的结合,其母撮合的成分很大。
新婚之后,俩人浸淫于男女之欢。婚后,正赶上陆游参加科举考试,名落孙山。其父母,失望之余,多方寻找原因,陆游和唐婉毫不掩饰的缠绵缱绻,让他们认为是首要原因。
特别是陆游之母唐氏,是一个与焦仲卿之母类似的女当家人,威严专横,对儿子的学业和前途,本抱着极高期望,陆游科举考试落第,她迁怒于唐婉。唐婉婚后数年,未能生育,也让婆婆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理由,视为对家族的不孝。因此,唐氏对唐婉的态度,逐渐从喜爱变成了厌恶。
陆游生活的时代,儒家礼教已经在中国延续一千多年,其内容涵盖广泛,对男女婚姻,也有异常细致苛刻的约束。宗主家庭,长辈当家,晚辈稍有不从,就会受到长辈责罚,受到整个家族乃至社会的鄙视和抵制。
出身仕宦家族的陆游,自小就接受孝德教育,又被灌输强烈的官本位意识,功名意识特别强烈,时刻想着读书求仕。根深蒂固的愚孝,强烈的功名心,让他面对母亲的强硬态度,尽管有千般不舍,万般痛心,却丧失了辩驳和反抗的底气,更没有焦仲卿以死抗命的勇气,最终选择了舍弃爱情,休掉唐婉。
陆游的选择,是个体生命对宗族荣誉的屈服,是人的自由本性对礼教的遵从。唐琬的爱情和美好婚姻,就这样葬送在他们母子手中。从这个角度讲,陆游,既是这场婚姻悲剧的受害者,也是施害者。
他对唐琬的爱,又是真挚浓郁无法割舍的,休掉唐琬,成了让他懊悔终生的憾事,让他在分手两年与唐琬邂逅之后,不由自主,满怀懊悔和忧郁之情,在沈园的一堵照壁上写下流传后世的《钗头凤》。
他挥笔书写一首《钗头凤》,让一处不太引人注意的私人园林,从那以后招惹国人瞩目;让一处并不是最优秀的江南园林,有了凄美诗意;让沈园的角角落落,都有了“诗境”。
我和夫人,此次到沈园,触目所见,也并不全是凋落凄凉。和陆游诗中所写的一样,我们也邂逅了腊梅盛开。金黄色的腊梅花,绽放温暖和温馨。我们还邂逅了金黄色的柚子。重重叠叠的绿叶丛中,十几颗金黄色的柚子,在瑟瑟寒意中,鼓胀着饱满圆润的生命力。
八百多年过去,光阴流转,“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们夫妻二人来沈园,不仅仅是赏景,更是凭吊一场凄美爱情,咀嚼凄美爱情给沈园渲染的诗情。
我和夫人,也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更可以说是一日执手白头偕老。相比陆游和唐婉,我们的爱情和婚姻,是美好圆满的,因为,我们生在了婚姻自由的好时代。
其实,陆游的一生,有两大遗憾,一是他和唐琬的婚姻悲剧,另一个,就是仕途坎坷,壮志难酬。
他自幼接受家庭的爱国思想熏陶,一心想要收复中原,为国家的统一和安定效力。他具有卓越的政治才能和军事见解,渴望在朝廷中能够得到重用。虽然他科举之路坎坷,即使做了小官僚,又几次被贬,但忠君报国的拳拳之心,却至死不改。所以,他在临终的《示儿》遗书中,还写道: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一志不改的爱国思想,正是他小时候和年轻时候在山阴故居所身处的家庭环境和所接受的家庭教育奠基的。故而,隔了一天,我约了一辆网约车,要去陆游故居。没想到,上了车,司机告诉我,陆游故居还在开发之中,没有开放。只好听从司机建议,改作其它目的地,留下一点小遗憾。
遗憾之余,想起“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也便释怀。不过,心里却想,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们会第三次到绍兴,第三次来了,一定要到陆游故居看一看。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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