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痛苦的离别，他们都是肝肠寸断，心胆欲裂。
　　 1986年，正月初六，夜里。乡村人都在家中享受着新年的快乐。不时有鞭炮声或远近地响起，偶尔传来孩子们的几下欢笑。
　　 一对情侣出了街口，在安静的马路上缓缓而行，然后又走出村口，向村前僻静处移去。
　　 谁也不多说话什么，漫长的一段路，只是一问一答，余下的就只是叹息，还是叹息，男人的叹息。女人，却是更多的沉默。
　　 “看了吗？”男的鼓了好大的劲，有些惴惴地问。
　　 “看了。”女人回答，声音很低，脚步声差点淹没这两个珍贵的音节。
　　 供销社，家属院，铁路涵洞，农田，土坡路，油库。折回，上铁路，经过货运站，他们从铁路台阶上下来，到了氨水公司附近。
　　 在氨水公司院墙外面，他们坐了下来。
　　 女的缄口，男的静默。呼吸，叹息。也许是感染，女人也发出了叹息，不，她的是太息……嘀哒，嘀哒，时间在不停留地流驶，新月在悄悄地下落。
　　 “你恨我吧？”好半天，男的终于找到一句话。
　　 “不恨，我谁也不恨。”女的仍旧低着头，“我只恨我自己。”
　　 “你，想骂，想哭，就骂吧，哭吧。”男的伸出胳膊，揽过对方的肩，“当着我的面，也许会痛快些。”女人的头就扎在了男人的怀里。他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用自己的手温暖着她的手。
　　 她在太息，一阵紧似一阵，一声大比一声，终于变成了哭泣，轻声哭，大声哭，伤心地抽动身体。男的紧紧地拥着她，抚摩着她，尽量多地为她抵御着冬夜的冷风。
　　 女人丰盈的身躯在他的怀中抖动，泪水从她的手指缝儿慢慢流出，月色下泛着凄凉。秀发又梳成了两条粗粗的大辫子，随着她身体的抽动，它们在他的怀中愤怒不安地扭动，撞击。他的心一悸：第一次约会，也是这样依稀的月光，她就是梳着这样的辫子，他当时还惊叫一声：好漂亮的辫子！难道……哎！
　　 月光下的东西，都是那么朦胧，那么让人富于幻想。月光下的东西，多么美丽，多么动人，可是它也真的太虚幻啊，不是有人说“月光下没有永恒的东西”吗？
　　 男人的心中涌起莫名的酸痛和伤感。
　　 “起风了，小心身体。”他的手在她的脸上温情却又十分虚伪地摩挲着，“别过于悲伤。”
　　 “我怎么老哭啊！”她说着，仍旧是哭，男的说不出什么，歉疚地以抚摸和叹息表示自己的决绝和无奈。天上的星星都要沉甸甸地坠落，他有良心的不安。
　　 曾经，他们是多么相亲相爱。露天电影场，村后的小树林，欢快的渗津河边，她家的瓜棚里，他家的小院中……他们是一个街上的，他大她一岁，就是因为第一年他无论如何也不听妈的话去上学，便在第二年和她进了一个班。他们都是班干部，他们都参加文艺演出，他们都在一个武术队，少先队，红卫兵（后来是红哨兵），学习小组……后来，他上了大学，她则在初中毕业后回村务农了。然而他却在上大学临走前开始了对她的公开追求，然后又在大学学业一半时突然宣布中止二人的恋爱关系。哦，青苹果偷偷泛红的时候，我们不懂得什么是爱。可是人生就是这样游戏的过来的吗？我是高加林吗？
　　 男人用叹息应和着她的哭嚎，用耐心的抚摸平息着她内心的忿懑和羞耻。
　　 不知过了多久，女的渐渐止住哭声，变成慢慢抽泣。
　　 “用微笑面对生活吧，”他低缓地说。“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坦然地对待一切，那么什么也奈何不得你。有人说，生活是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不能自己对不起自己。”她在听着，他为她拭了拭眼泪，“我们之间的意识差距，导致思想裂痕，这本来是正常的，何必狭小了心胸顾虑太多？我想过了，这时候清楚了我们的关系，要比将来结束强得多。早晚都是分手，痛苦终将来临，我以为，还是早一点过去了好吧。”
　　 她不说话，只是在他怀中低泣。
　　 “接触一年多，我没给你什么帮助，反而得到你不少的爱护，我心里真的很惭愧。谢谢你的毛衣，你的信。最让我难过的是，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我终于没能如意地改变你。”他轻抚着她的脸庞，梳理着她的头发，“不过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友情不会随着爱情的消失而消失的，就像雪莲花经过风雪才更美艳，友谊的大树在现实的风雨中能够坚定成长。我们可以随时联系，不能是爱人了，可是也不会成为敌人，我相信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他真心诚意地表白着，书生的语气和语调，苍白，虚伪，自私，怯懦，可是他，只能如此。
　　 她停止了抽泣，静静地伏在他的怀中。
　　 “你可以大方地回答朋友和其他人，我们结束了，我们不是可以相伴的星。”他激情而爱怜地开导着她，安慰着她，“要相信，你得到的只有安慰，我呢，不会有安慰，有的只会是讽刺、批评，谴责、怒骂，当面的，背后的，我准备好了，我是一个罪人，华。”他低下头，在她的头发上吻了一下。她叹息。
　　 “我们的前面还有好多路，消极态度和行为不要有。”他有时自己也觉得自己在背台词，说着心里话，却总有股酸劲儿。但顾不得这多，他只想表白清楚内心，他要表示出对她的真诚关心，“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在农村，咱们这样的早有孩子了，我耽误了你。忘掉过去的，让所有的都重新来过，这是我的希望，希望你能好起来。不过有一点我要劝你，对待爱情要慎重，不要为了急于报复，急于找一个依靠而草率从事，你这样优秀的姑娘，会有如意婚姻，真的。”她认真地听着，他抚摸着她的周身，她柔软的身体散发着温馨的气息，在这寒冷的夜里窒息着他的心灵。
　　 “找一个有知识的、会体贴人的，不要找硬心肠的男人。常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也许，你们的日子会更好。争争这口气吧，给我一个后悔。”
　　 她抬起头，用手梳理一下头发，紧挨他坐下，两手放在他的手中。他攥紧它们，她将头枕到他的肩上。
　　 他们互相摩擦着对方，眼睛望向前面夜的深处。
　　 她的身体颤动了两下。他拥紧她的双臂，他们脸对脸望着双方。
　　 “也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他说着，去吻她的眼，她的鼻子，她的脸，她的头发和前额，但不敢去吻她的嘴。她送过来了，他颤抖着嘴唇迎上去，接着便是急风暴雨般的情感喷发——在他们的生命中，好像从未有过的热烈之吻，一次，又一次，他们都不由自主地避开，回来，再避开，再回来。黯淡的世界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俩，寒冷的风没有了，只有他们的热吻在宣泄着爱和恨……
　　 她的双手牢牢地搂着他，他感觉到她的心跳。她又在太息，在颤抖。他抚摸着她的背，头发。
　　 她的身子几次要倒下去，他理智地扶住了她。
　　 终于，一次更热烈的亲吻后，她身子一软，躺倒了。
　　 “这一辈子，我们不会生活在一起了，命运不许。这样的生活，我们永远不会有了……”她娇嗔而幽怨地叹息道，目光莹莹地向着他望。
　　 她的手，她的腿是这样有力，令他十分惊奇。往昔的悲情，怨恨，今夜此时集中爆发，然而这又是多么哀伤的情境啊！
　　 他心里的叹息不能停止了：她可能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她会把一个家弄得井井有条。可是，人生需要一种信仰和追求，怎么可以目光如豆，恋棧不前？“人所以不够理想，就是因为不读书。”孙犁这话对啊！
　　 时间很晚了。他又看了看表。她愈加牢牢地搂住他：“看表干啥？”天气更凉了，她的牙关在响。
　　 “我们回吧？”他征询地问。她只是抱着他，头埋在他的胸前，不言语。
　　 他们就这样抱着，好像要融溶对方到自己的身体。
　　 忽然一束强光照射过来，他们处在了明亮的光柱的包围中。接着一声长笛，“呜——”一列火车从东面山缝里钻了出来，他们的影子随着火车驶近而在墙上移动。他们毫无顾虑地相拥着对着火车灯光，任凭身后的影子迅速偏转，拉长，终于一闪，灯光从他们身上移开。
　　 车轮碾压着时间，敲击着两颗伤痛又不舍的心。
　　 “我们回吧。”他轻轻推开她的拥抱，站起身，拉住她的手，挽住她的腰……
　　 岔路口，他们互相捏紧一下对方的手，没有“再见”，她的身影飘然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呆望的他，脖子上忽然有一股暖意：她的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