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渐行渐远的父亲(散文)
那一年的春天,父亲离家远行。
我记得,拖拉机载着父亲的骨头碾起的一长溜尘土,像一面缓缓降落的大旗,在村子里飘扬;我记得,留给母亲身后的那场风苍白苍白;我记得,院子里父亲亲手种下的那些树,在风里弯曲着身子;我还记得,父亲的皮肉像朵开败的花,我们守着他,看着他最后遗落在明阳村南地的土地上。
父亲喜欢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喜欢一辈子进一个门,住一间房,睡一张床,走一条路,他甚至认为他的子子孙孙也都会是这样生活。可是,春天的这场恶风竟然把他的魂魄刮走了。
“爸”。
“爸爸”。
我喊几声,风把我的喊声刮回来,啪啪地扇到我的嘴上。将我的声音化成通往明阳村南地路上的尘土,添加到父亲孤独的坟茔上。我知道,父亲已经不会再应答了,除了呜咽的风,什么都是沉默的。
或许,这将是父亲永永远远的沉默吧。
大开封这个冬季一直没有下雪,前天预报的暴雪,中雪也不知道赶趟儿去了哪,每天依然是刮着干燥地西北风。
十年来,通往村子南地的土路已被厚实的水泥路覆盖,路上除了被西北风刮回来的那些带着记忆的树叶子之外,就是直直挺立在道路两旁的电线杆子。偶有鸟窝,有干净的天空,透明的云彩和醒来的唢呐声和鞭炮声。我试着和它们交流,摊开没有画完的画纸,立刻就看出了自己仍然没有调好的颜色。
父亲的坟墓在水泥路的尽头,远远看起来很有乡土气息。坟头上插满了各种颜色的塑料假花,家里人称之为“画意”之地。因为这里挑动了全家人的心,任何技法都画不出它如此之美,它载着我们全家对父亲的爱恋在每个祭祀的节日里。
坟前,两棵高大的柏树成了父亲的忠实的护卫,谦虚低矮地土堆是父亲修身藏经的乐园。当村子里第一缕阳光出现,我们都会看见父亲的那一双巨翅,像风中的门一开一合,接纳前来问候他的子孙,十年来,如此亲切,从没有间断过。
我低头往前走,迎面走来穿黑衣的女人,裹着厚厚的头巾,她腋下夹着鞭炮和纸元宝。我看看她,她也看看我,表情非常严肃,匆匆走过我身旁后,消失在残余的风里。已经记不清自己的身子在这条路上游荡了多少年,只觉得没有了父亲之后便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我偷偷在路上做个记号,挖一口自己的深井,在漫长过程里把自己磨损,变小。
小的时候,父亲总是很晚才回家,天不亮都出去了。我们从来不知道他这样提早贪黑的一天都干些什么,只是记得他为了不让我们挨饿,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家和儿女,也忘记了劳累。
父亲离开之后,母亲的教导成了家里唯一的长辈的声音。她温和舒缓地覆盖着整个大家庭。我们都会按照她的说法去做或当面答应,无论听从与否,我们都不当面反驳。尽管年轻的时候我们怎样地不听话、违背她,最终,还是在父母的声音中,用他们的话语表达我们自以为全新的人生,做着父母语言中的所有事情。
因为父亲的遗像留在家里,常常会怀念而陷入无休止的回忆。
几间瓦房是父亲用微博的收入买来的,屋子里的墙是泥和麦秸混合在一起沏成的,糊墙的报纸是1980年的,还有父亲的获奖证书,发黄的票据及布满尘土的记账簿。
“家是很容易丢掉的。人一走,家就变成了空房子,锁住的仅仅是房子的空气”。在父亲的遗像前上完香,母亲都会说这句话。
天渐渐地暗下来,没有人告诉母亲,世间还有另外一些事情,等着发生。
渐行渐远,父亲的音容笑貌,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场风中飘散。因而弄不清多少年的落尘,才能在桌面上积到铜钱这么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