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一种孤独的另一种写法(赏析) ——杨丕梁诗集《时间黄金》解析
杨丕梁是晋中籍诗人,他如今是晋中作家协会主席,队伍庞大,协会办得红火,比我们那一届称职,在此向他致敬!丕梁话不多,性温,是个讲义气的人,和他相处很踏实,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个感觉是从已故作家陈庶人和他的交情中体会到的,于是我从那时对丕梁有了一些认识。人生在世最后的实在还是感情!如果一个诗人冷酷无情,我不知道他写出的诗句会是怎样的。顾城很有名,写出不少有哲性的诗句,我最欣赏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也许他一生都在寻找光明,但最后自杀了。他是个绝望老者,也许他没有找到自己的光明,殊不知,世界本是一个浑浊的场,人生的价值是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一次又一次的超越,人生值选择对了,光明自在心中生发,向外观,必不能超越黑暗,却会被黑暗压倒。中外诗人、作家求而不得自杀也不少,他们伤害的只是自己。让情人、妻子一起陪葬实属罕见。自杀是自己的选择,可妻子、情人的生命是属于自己的,顾城可否征求过她们的意见?世界再不堪各有其命,他没有权力判她们死刑。如此,便是他的诗句彩光满天都难照亮我的心。诗人的爱不是狭义的,没有爱他之心再美的诗句都难以发光,他没有耐心和勇气追寻到底,或者他没有能力找到光明的途径。我每每想到他的终局,都会黯然神伤。丕梁的温和让我想起了顾城,丕梁勇越追求光明也让我想起了顾城。
2024年初冬,我和丕梁在昔阳一次文学颁奖会上相遇,他赠我一本诗集,名叫《时间黄金》。之前他出过若干作品,出版诗集《飞翔的叶子》《红马》《杨丕梁诗歌精选》,散文集《心弦上的眺望》,报告文学《吉祥鸟之歌》《泥腿子书记》等。诗歌入选《山西新诗百年》《山西中青年作家作品精选》《山西年度作品选》等。诗歌获《黄河》年度文学奖,《山西文学》双年度文学奖等。这是他半生的收获。实在来说,我不会写诗,也不懂诗,但却写了一些诗评,其实不是评,是感受。我读诗不是读遣词造句,意境,氛围,技巧等等,我读的是人生,读的是生命成长的过程,真正的诗是生命的体验。有的诗最像诗但最没有诗意,装饰品太多。有的诗最不像诗,但最有诗意,因有生命的诚实。什么是诗意呢?我个人以为就是那种让人张开想象能感受到,但又说不出来的滋味。在丕梁的诗里我发现了几个名词“滑膜炎”“洁白”一类的语词。
“滑膜炎”多次出现,我就觉得是一个生命的隐喻,不是膝盖上的暗疾,是一定情景下不由自主,难以控制的滑落,那不是腿上确定的动作,而是生命的情绪和感受,是面对俗世规则的退缩,是心理胁迫的无奈。曾经“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豪言壮语,也不过是壮胆而已。人生仿佛是一个浩大的囚笼,诗人的体验化作了诗篇,这是诗人心中的幽深。“滑膜炎”首次出现在《小暑第七日》,我当然不把小暑看作是季节和时间的特征,其实很可能是初涉尘世,带着对世界的热情和信任就要放飞了,却发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请看《小暑第七日》的初始感受:
“一片鸟鸣落在翠绿的树丛里/风吹草动,黄骊就隐身在/对面的树丛间欢歌/生活在如此浩大的绿海中/是多么幸福/山峰对峙,空气寂静/白云在蓝天上走走停停/风,不时把它们向更远处推去”
我想,这大概是每一个人初始对世界的向往和理所当然的认知,而且书本上言之凿凿:
“远处有更美的风景。唯有意志坚定者/才能登临最后的险峰”
诗人也一定想做一个意志者,可他说:
“而我知道,我随身携带的‘滑膜炎’/不允许我去做意志的坚定者/有时候,放弃/是一种更大的胜利”
我想,这里所谓的意志者,诗人一定发现了此意志非是彼意志,此风景非是彼风景,风景已被世风吹得变形扭曲模糊不清,或者完全不是书本上描绘的美丽风景,而是另一番景象,这一定是他入世后的最大惊异!他一定感受到其中不属于自己的滋味,或者说,这种意志坚定者,只不过是膨胀的欲望而已,所求途径狼狈不堪,与理想境界无关,因而,挺直的双腿无法攀登“险峰”,于是“滑膜炎”开始发作,既然无法操纵意志,他只好寻找突破,在浊世中超脱:
“比如此刻,一个人坐石头上听景/做万物争鸣中虔诚的听众/听溪水诵经/听清风私语/听蚂蚱们捅破大地的隐私/听让我有了翅膀,有了顺风耳/让我在这个叫作小九寨的地方/似乎坐着,就翻越了千山万壑。”
他使用了旁观者来全释“放弃的胜利”。用倾听世界的声音解放自己的尴尬。读了这首诗,我体会到诗人在人生路上的峰回路转,心灵中千回百折的苦衷,为了内心留一方净土他做了最艰难的努力。谁会在这生活的囚笼里自由自在?唯有自我讲和!他想找到人应当怎样才会自在的理想答案。于是在《梨花白》一诗里,面对洁白,他如痴如醉地抒发了他的情怀,他发现了洁白的美丽,就像酒逢知己一醉方休,就像暗夜里遇到了火炬,骤然点亮了心灯,他拼命追逐!那一片白茫茫的梨花,火焰般燃烧和冲撞,他仿佛看到这是梨花和人间的一场约会,是北国的一场盛宴,他听到起伏的乐曲――“每一片花瓣都在翩然/每一片花瓣都在吟唱。”我能感受到诗人面对自然绽放的梨花迸溅的血脉,看到洁白朴素的颜质,内心的渴望和惊喜。他说:
“我沉醉了/沦陷了/我情愿让另一个自己从体内跳出/在梨花的火焰中舞蹈。在梨花的火焰中大笑/让自己在人间失踪一次。”
洁白,瞬间激活了藏匿在心中本来的我,所以,他要斩断俗世的归途,让自己失踪一次。显然,他面对“洁白”羞愧了,俗世的污淖身不由己,谁能万花丛中走,片叶不沾身?谁能身陷泥沼点滴无迹?他无法面对洁白,这是一场诚实的内省。他感叹道:
“那波涛汹涌的梨花阵啊/请允许我释放内心的闪电/请允许我拧紧砰砰乱跳的慌乱/它们似乎在与我激烈对抗/似乎不这样/就会被貌美的梨花所不屑和耻笑”
我喜欢这种直面内心的慌乱,然后放纵地释放内心的光。梨花只是展示,自然天地从来不言是非。恐惧“不屑和耻笑”是诗人内心的挣扎,这是诗人的自律!他又感叹自己不是心怀明月的人,他所倾慕的,也只是梨花之白,朴素之真,洁净之美,以及率性和本真。这就是诗人孤独的另一种写法,他在努力寻求内心的洁白,但有时还要依存俗世规则养命。谁不曾经历两难?比如他在《劫持》一诗中写出人之无奈:
“我当然不是说,被光阴劫持/也不是/被善良,被爱情,所劫持/我简直要羞愧了,让它能有幸/在一首诗中指名道姓/虽然在造字上貌似,类似于滑雪,滑草,或者滑冰这些/曼妙的事物/却显然,它一出现/就意味着暗夜和风霜的到来/这劳什子,这疼痛,这几年来/不经意间的损害。这尘世中并不惹眼的/意外之吻/我承认已被你劫持/我现在要宣布我中年的到来/或者说,我的健康、明媚、飘逸/至此要被蒙上了一层沙土/这显然不是你劫持我的理由……”
读到此,我体会到诗人被俗世的功名利禄所“劫持”他一定遇到了“好事”,但“意味着暗夜和风霜的到来”,这个“意外之吻”显然难以受用,这是灵与肉的激战,也许他为“诗中指名道姓”而欣喜,却被“规则”所劫持。理想与现实无时不在搏斗,我仿佛听到他内心激烈的争吵,但他不想被困,于是“滑膜炎”助他胜利走出困境。他说:
“你这个叫滑膜炎的家伙/那些在膝盖间蠕动的沙石和流水/它们发源于哪,又将流向何处/我当然不会在意被陌生的事物骚扰/但我宁愿它们像故事中的劫匪一样露面/而不是躲在肉体的犄角旮旯,在隐秘的暗处/不知啥时,就剜你一下,让你打冷颤”
丕梁的深邃之处,在于探索生命的暗流,那个叫作“滑膜炎”的家伙,仿佛是他生命中的律法,生命内与生命外的对抗,它会及时出现,就像一个人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脊梁会一阵阵发凉一个样。人是文化的动物,绝非只是一团欲望。彻底追名逐利者不会有“滑膜炎”,彻底理想主义也不会“滑膜”,人生的最大困境就是左右为难,俗世会给你设下重重关卡考验你的情操,这种挣扎就是生命成长的契机,超越它就会找到心中的光明、快乐、心无挂碍的自在。诗人一定想大义凛然地面对不适说:“不”!但人的囚困就是面对俗世的隐忍,用暗中的“滑膜”处理掉不适,而后独自窃笑。丕梁揭示了人的难处,人生处处是囚笼的困境。文心不仅仅是雕“龙”,同时要点“睛”。他的点睛之笔就在于以自身体验找到出口,夯定自在与自由的坐标,不至于像顾城那样去自杀。,自杀不是勇者,是面对人生考题的怯懦!时间确如黄金,时间不只是堆积功名荣耀,如金的时间是通过事项用来净化心灵,得到灵魂的升华。丕梁的诗是生命的诠释,是生命与世俗纷乱的挣扎。比如《中年叙事》就是淘尽铅华后的明白,是生命挣扎后的淡定,是被俗世种种劫持后的升华:
“我已学会与命运握手言和/坦然接受失意、挫败、人情冷暖/和莫名的孤独。学会了和另一个我和解/偶尔有风云在内心际会,也只是/把这片云看作孤帆,把那片云看作野鹤”
他胜利了,不再与世俗纠缠,获得了最大的自由。实在来说,人生的成败不在世俗功利有多么惊天纬地,而在于内心的善良成为信仰,再豪狠的“匪徒”也难以劫持。肉体不过是灵魂的载体,再漂亮的皮囊也只是个皮囊,装载什么样的灵魂,才是人生的精彩!刘备讲仁德,但因两个义弟亡失,帅七十万人为其复仇而丧命,两个义弟能抵得过七十万人的命吗?仁在何处?诸葛亮为刘家坐拥天下,最后大败而退,也只因算计超群,人算不如天算,天工有眼,他败在智巧上。关羽义气败在傲慢,张飞勇越死在嗔恨,曹家败在疑字上,贪、嗔、痴、慢、疑,五毒侵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间的游戏哪一种有大善,大义,大仁?这些所谓的伟人、豪杰,哪一个身后没有堆积如山的累累白骨?那是他们的罪恶并非伟业。因而闲云野鹤却显出了峥嵘,那是灵魂的伟岸!如果没有世间俗成约定的分别,人生不都是一条贯穿片段的命吗?哪有什么上尊下贱?所谓上智下愚,不是权贵等级,而是灵魂的高贵与卑微,当爱成为信仰是为尊。丕梁一直在追寻终极目标,他认为姓名就是一个人的风水,于是他说:
“我知道每个人的名字都隐藏着风水/一直感恩父母赐予我一方宝地和净土/我的杨,不带任何杂质。我的丕/与奸诈和宵小之类水火不容/我的梁,虽少一个栋字,却也有凌云之志”
从姓名中得到启示,这是他寻找的慧心,他找了真我,知道人应当怎样,于是他说:
“人到中年/我学会了匍匐、仰视和敬畏/学会了和露珠对话,与蚂蚁平起平坐/至于悲悯这个词,已被太多的人用过/我属马,还藏着长鬃飞扬的燃烧和奋蹄/我姓杨,我的名字里有葳蕤的草木。”
是的,草木之人也有凌云之志!这是丕梁对自己确定的认知!于是他作出了《告别》
“与一个人告别/与一群人告别/与寄居在体内的虚妄告别/与另一个我告别/总有一些什么能逃离命运的摆布/与虚构的生活告别/也就是/让自己多了一条命”
他的心灵走向了高处,找到了真实的自己,活出了另一个“我”,用不着在人间失踪了,大写的“我”可以面对一切,再不会被“劫持”,然后在《我更像一粒尘埃混迹于浩大的人间》中说:
“我站在九千米的高空/看人世苍茫大地寥廓/一些事物隐去了它们庞大的身形/一些事物保持着巨大的缄默……”
他挺拔地站立在九千米的高空,却谦卑成一粒尘埃,“滑膜炎”不翼而飞。心净了,眼界深远了。看见了“无”中的有,有中的“无”。“九”是个天数,《盘古开天记》中曰:“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站在九千米的高空,看清了苍茫大地的寥廓,他是通透人世间的隐秘,完成了草木之人的凌云壮志!
《时间黄金》这部诗集,积聚了生命的号角,在种种劫难中突围,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是生命的赞词!借由三辑,97首诗,写了人与人,人与己,人与社会,人与天地自然的絮语和对话,找到了宇宙的终极理想――众生平等,宇宙的全息――爱。写透人在世上的种种困境和状态。丕梁的诗探索的是生命哲学,任何一门学问都应达到哲学思辨,否则便一事无成。很多诗我皆有感受,不再赘说,我抓住了诗人生命的线索,简析了诗的品位,在此祝贺丕梁收获了生命的果实。处于九千米高空看世间,活出了通透,活出了大自由和大自在,这是人生毕生的努力!
2025.2.5日净心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