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董副主任从机关食堂就餐后，慢条斯理地踱步到标号为“305”的办公室。办公室面积不大，二十多平方米，但他觉得足够用了。
　　 高靠背的真皮椅子软硬适中，舒适慵懒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侧身伸手扳了一下椅子下的把手，椅子向后仰起，椅背靠在墙上，整个人便半躺在椅子里。点燃一支烟，他在轻烟中独自享受一个安安静静的午休时刻。
　　 “李董事长吗？是我，老张。有一件事情我给你说说……”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就像年三十晚上的闪光雷在董副主任的头顶上炸响，他赶紧坐直身子，起身到对面的长条沙发上坐下。
　　 他瞅着对面雪白的墙壁发怔，“闪光雷”正是来自墙壁之后，张副主任的办公室。虽然都是副主任，但张副主任的职级要高出他两级。他的级别比较微妙，按国家规定的序列是正处级，因为B城是副省级城市，他又被称作副局级。其实，就是比大猫小不点，比小猫大不点，一只半大猫而已。他时常这样比喻和调侃，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董副主任掐灭烟头，躺在沙发上，打算迷一觉。他打开手机调小音量，听一段郭德纲的催眠相声。这段说的是《西游记》：说卷帘大将沙悟净只因打碎了天庭的一个琉璃盏，便被玉帝贬到流沙河，每七日还要利剑穿心，痛苦万分。按说一个茶杯，玉帝不该如此动怒，估计沙悟净在卷帘时，一定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迷迷糊糊中，他嘀咕着，看到不该看的，以及听到不该听的，都是职场大忌，为官要看自己的能力和担当，更要考量自己情商有多高……
　　 “嗒嗒、嗒嗒嗒”，高跟鞋碰撞木地板的清脆响声，像木锤敲响鼓把他从小睡中拽出来。隔壁的李副主任精力充沛，似乎从来都不午睡。李副主任是位女同志，是与张副主任平级的“大猫”。他抬手看看了表，快到下午上班时间了，就从沙发上坐起来，移步到电脑前，开始审读下属报送的一份材料，修修改改。
　　 听到敲门声，他头也没抬地喊道：“请进。”行政处刘处长笑眯眯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科员小王。“主任，我们来测量办公室面积，自查办公用房是否超标。”刘处长说明来意。
　　 董副主任有些不解，问道：“不是以前都检查整改过了吗？怎么又要自查自改？”
　　 “因为有的单位整改不彻底，所以上级要求再来一轮整治。”刘处长补充道：“这回动真格的了，只要办公室面积超标，不问理由，先行免去办公室主人职务，然后再调查处理。”
　　 董副主任将视线挪回到电脑上，嘴里蹦出两个字：“查吧。”
　　 小王用手里的测量仪前后左右各照射一下，很快就算出面积来了：“主任，这间办公室面积超标了。”
　　 “超多少？”他有些吃惊，连忙问道。
　　 “超出0.3平方米。”小王回答道。
　　 一时间，谁都不说话了。董副主任心里盘算着，0.3平方米，大约一块大一点的地砖那么大，人站在上边，怕是掉不开腚吧。刘处长心里也在打鼓，若是真超出几平方米倒也无话可说，偏偏只超出屁大点的面积，如何是好？
　　 董副主任有些迷茫。他这只“半大猫”之所以夹在两只“大猫”之间，原本就是纠错整治办公用房的结果。这里原来是两间相邻的大办公室，张副主任与李副主任才是隔壁邻居。后来，整治办公室超标问题，用两道夹墙将两人办公室缩小到标准范围内，中间形成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空间。办公室觉得应当充分利用闲置空间，就安排董副主任在此办公。
　　 他虽然不大乐意，还是搬了进来，毕竟这是一个南向的房间，一大扇明亮的窗户收纳了明媚的阳光。他也听说过，有一个部门面临张与李同样的问题，整改中各向后收缩一定的面积，形成的二十多平米的空间没有窗户，主要领导又不允许走廊上开门，以免破坏走廊墙壁上高档瓷砖的美感。硬生生地形成了一个隐秘封闭的空间，无窗无门，比传奇小说里的暗室还黑，压根就找不到逃生的路径。
　　 他非常庆幸眼下的办公室有一扇窗，而且走廊没贴瓷砖，开了一扇门，避开了暗室的心理隐喻。只是为了减轻整栋办公楼的承重，一左一右两道夹墙都采用轻钢龙骨搭成，挡住了视线，却不大隔音。这让他左右为难，张副主任声音洪亮，李副主任常常是笑语盈盈，越是不想听，越是往耳朵里飘。
　　 他呆在办公室里，也是格外小心，不可高声说话。有一回，一个朋友来他办公室小坐。这个人天生大嗓门，又赶上正与妻子闹离婚。大嗓门加气头上，坐在沙发上就吐槽：“这个倒霉娘们，就不是个什么好人……”他连忙让他小点声，不能打扰左邻右舍的领导工作，更不能让领导们跟着共情。
　　 “主任”，刘处长率先打破沉寂，说：“要不，就这么地吧，维持现状，巴掌大的地方，犯不着整改了。”
　　 “是呀，是呀，不必小题大做，劳民伤财。”小王附和道。
　　 “不行，必须想办法解决多出0.3平方米这个问题。”他语气坚定，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刘处长挠挠头说：“这样吧，我逐级上报，让领导层拿出个意见来，咱们谁都别为难。”
　　 董副主任下班回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找来卷尺，直奔厨房。他蹲在地上，一边测量，一边计算着。一块地砖是0.3米见方，面积就是0.09平方米，三块地砖就是0.27平方米，基本接近0.3平方米。他直起身子站在三块地砖上，左右扭动一下屁股。叹息一声道：“还真是掉不开腚。”
　　 正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饭的妻子，被他这一番神操作弄蒙圈了。她问道：“你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吗？”他回道：“工作压力再大，那都不叫事，难就难在闹心……”
　　 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刘处长来到董副主任的办公室里。刘处长说，已经把0.3平方米的事情，跟一把手汇报了。对于维持现状的建议，领导既没说不行，也没说行。他听后，笑而不语。拍板与拍大腿是两码事，拍板包含了责任担当，拍大腿则是一种快意的情绪表达，在这一点上，他比谁都清楚。
　　 刘处长走到门口，伸手把半掩的房门关上。回过身来低声说道：“主任，你任副局有五六年了吧？”
　　 他说道：“七年了。”
　　 刘处长接着说：“老主任退休三个多月了，组织上让你主持工作，你这老资历，到年底接任主任一职顺理成章。到时候，你就是副厅级了，对应的办公用房标准远高于现在的面积，不单超标0.3平方米的问题不存在了，而且还短你好几平方米呢。”
　　 他笑着说：“你这是地下组织部长呀，提前给我升职了。短我的好几平方，到时你可得还给我呀。”
　　 哈哈哈，刘处长也笑了。随后，轻声说道：“我是心疼钱，工程队一施工，怎么着也得万八千的。为了巴掌大的地方，不值当的。”
　　 听刘处长这么一说，他迟疑起来了。他从心底反对超标准设置办公室，有的局长办公室里外套间，席梦思床、大茶台、大书柜等应有尽有，这是办公，还是住家？标准就该严格得到执行，但眼下只有区区的0.3平方米，有必要花费钱财改建一番吗？巴掌大的超标真算不上什么原则大事，既不是主观故意为之，又没因这点面积获得多大利益，就是上级来检查，完全可以据理力争。
　　 想到这里，他说：“你说得有些道理，公家的钱也是钱呀。”停顿了一下，像似给自己鼓劲，他下定了决心：“那我就冒着一旦被上级查到就免职的风险，继续呆在这间办公室里。”
　　 送走了刘处长，想到自己还有点担当精神，他不由得笑了。其实，他还曾想过另一招，就是他暂时搬离这间办公室，换一间小一点的合乎标准的办公室，将来担任主任职务后，再搬回来。不过，他没有跟刘处长说出这个想法。人言可畏，懂的，知道你是为了单位省钱。不懂的，会看穿你的司马昭之心，瞧瞧，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想三想四了。在官场不是你觉得自己能当主任就能当了，而是组织上认为你行，你才行的，他不想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过了没几天，董副主任一早到机关早餐。同桌的几位领导正在议论某局黄副局长的事情，说他原本拟提拔局长一事泡汤了，组织上最终会怎么处理还没下文。大家都觉得惋惜，在机关工作不就是为了一步步地升迁嘛。
　　 事情经过很简单，前几年黄副局长由处长提拔为副局长时，属下纷纷讨喜，非要聚一聚祝贺一番。局办公室主任更是主动请缨，一应俱全安排妥当。席间，大家其乐融融，欢声笑语，有人还拍了不少照片。没想到，几年后有人翻老账，在黄副局长任职公示的最后一天，举报到纪委，公款吃喝，有图有真相。
　　 吃早餐的人议论到最后，有人提高了声音，好像总结发言似的说道：“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说得好，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好像就是列宁吧？说得竟然这么清奇。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快步走回办公室，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直接拨通刘处长的办公室。
　　 半个月后。周一上班，他走进办公室时，就闻到淡淡的乳胶漆味道。服务员小丁一溜小跑地到窗前拉开窗扇，她说周六来施工的，我们放了两天的味，昨天下午有小雨，才把窗户关上了。他仔细看了看雪白的墙壁，施工队在原来那道夹墙外，又加了一层夹墙。他轻轻敲下墙壁，墙壁发出空空的声音，找不到砖墙坚实的触感。夹墙，假墙？他无奈地摇摇头，又暗自得意，毕竟为了万八千的搭上自己的仕途，得不偿失。如今乳胶漆的质量都非常好，味道不再是过去刺鼻的那种。这会儿窗户一开通风换气，已经闻不到多大异味了，只是董副主任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一个月后。施工队业务员到财务科结算工程款。会计出具请款单，请刘处长签字核销。刘处长瞅着请款单，呆看了一会，然后蹙着眉，低头签字。
　　 两个月后。董副主任升职为主任，办公室仍旧是305号房间，两道“假”墙构建起的一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