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兄弟官司(小说)
张修明正在写判决,见刘树国庭长推门进来,起身相迎。两人关系密切,刘树国也没坐,把一册案卷往桌子上一摔,站着说:“唉,愁死了,李三国的案子再审立案了。我主审吧。”
张修明说好的,我是初审法官,再审程序中不能主审了。问题是,赵丽萍法官判决后他不上诉,判决生效了,再审案是怎么立上的?
刘树国庭长说,当初落选的村干部隐藏了分地档案,初审时三国和四国都找不到。去年村委换届,三国与那届旧干部拧成一股劲了,就找到了分地档案。三国以此作为新证据一再申请再审,法院只得立案。
张修明仍然不解:“即使分地档案记载的四至标记再清楚,现实是那些标记完全消失了,还是找不出他的土地边界吧?”
刘树国庭长说:“先努力查清事实再说吧。”
张修明明白刘树国的无奈。
刘树国、张修明作为审判监督庭的正、副庭长,一直关系融洽。刘树国最近升任党组成员,成院领导了,暂时还兼任审判监督庭庭长,忙得很,说完就离开了。
张修明觉得心里一拱一拱的,似乎要拱出嗓子眼那样的难受,无心再写判决。他这才觉出渴了,原来忘了喝水。端起已经放凉的水杯,思绪飘向了自己初审该案时候。
那时刘树国和张修明分别担任杜村法庭的正、副庭长。刘树国庭长分给张修明一个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纠纷案子。这是同胞兄弟之间的纠纷,原告李三国起诉其胞弟李四国要求废除土地买卖协议、拆除建筑物、返还承包地。案卷有一份协议书复印件,内容是李三国将其一片承包地卖给四国,价款九千元。法律禁止农村土地买卖,如果单纯按法律办,判决协议无效,被告返还原告土地、原告返回被告九千元就是。只是判决拆除房屋,容易激化矛盾,需要稳妥。
案件当事人就是杜村镇杜村的。张修明按诉状上提供的电话通知四国领取诉状。十多分钟的时间,四国就到了。
张修明感觉四国不是种地为生的。他一米六左右小个子,目光炯炯,衣着干净整洁,言行举止像见过世面。说起案子的事,这男人气得一说就哭。他早年经营汽车,挣了些钱。二十多年前,郭县发了一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把杜村东沟的土地全冲没了,原来的土地成了两米多深的深坑。恢复地貌,投资太大,赚不回成本。这一带的十几户人家的土地,就一直撂着,长满了杂草。四国决定在那里建个养殖场,与几户协商,把那些地承包下来,包括三国的土地,一次性付清了承包费。都是口头协商,当面交款,没写协议。此后四国雇人填平了深沟,建上了养鸡场。几年过去,那一带越来越繁华。前年三国找到四国说,东沟地的事,为避免后辈人不知情出麻烦,最好写个书面协议。三国拿着起草好的协议,四国看了觉得没问题,就签上名。不久三国就捎话过来,要求废除协议,返还耕地,四国当然不同意。
张修明明白了,协议书明确地写明卖地,而不写承包土地,就是为了让协议书违法。这两种写法在普通百姓看来是一样的,实际后果天壤之别。法律规定承包土地合法,买卖土地违法。显然懂法的人给三国出主意了,精心算计,四国被骗了。
张修明问:“起诉前没有经家族、亲友或者村干部给调解吗?”
“给说的人多了,根本说不成。我的意见我出了钱,要了地建了房,话是一句,不能反悔;看在兄弟的份上,可以再加点钱,加多少好商量。他非要回土地,问题是我填平土地、建养殖场投资那么大,怎么可以随便拆除?他不是为了耕种土地,而是听说这里要开发,地皮值钱了,门市更值钱。我的房子就是现成的门市。”
四国一边说,一边气得拍打沙发。
张修明心一沉,地皮增值了,案子不好调解,判决也麻烦。
三国来法庭了。三国五十多岁,外貌与四国很像,也是一米六左右的小个子,眼睛明亮,声音宏亮。
“我是粗拉人,调解当然可以。把地还给我就是了,别的一概不追究。”
张修明心想好你个“粗拉人”!问道:“建筑物怎么办?”
“他填平土地是为了自己使用,与我无关。建筑物,他拆走也可以,留给我折价付钱也可以。”
张修明组织双方去勘验了现场,心里有了底。
开庭以后,张修明单独与三国沟通。协议书写了面积和四至边界,问题是四至参照物完全没有了。洪水冲光了土地上的一切,四国填平了好几家的土地,根本分不清哪一片是原来三国的土地。你想要回你的耕地,问题是已经找不出哪里是你的耕地了,怎么返还?你要求把你承包地上的房子拆了,找不出哪里是你的承包地,怎么拆?
“我还是那句话,我是粗拉人,求个大道理就算了。还给我土地,其它一概不追究。至于没有了边界四至,你们法院可以下挖寻找。”
“洪水把边界标志冲没了,下挖也找不到了吧?”
“让他给我相同面积的土地,不是我原来那块也可以。”
“既然不是你原来的那块地也可以,四国说可以将在北沟的土地换给你。他说那是肥沃的麦地,比东沟的沙地好多了。”
“我东沟的沙地贫瘠,北沟的肥沃,不能让外人笑话我占兄弟的便宜”
很明显,三国就是要门市,四国的底线是加钱可以商量,退地没门。调解无望,张修明与刘树国庭长、方成副院子研究判决方案。
张修明是法律专业的本科生,在此之前是刑事审判庭审判员,希望在刑事庭逐级进步。一天主管领导方成副院长找他谈话,说你的工作能力领导们基本认可,组织上有意让你再次到基层法庭锻炼。张修明有点懵,说我不是在基层法庭锻炼了多年才回到县院的吗?方副院长中等个,满头白发,面色红润,说话不紧不慢,显得儒雅稳重。方副院长说这次不一样,是带职下去。张法官心里暗喜,忐忑地问庭长?方副院长说,先任副庭长,庭长需要有个过渡。哦,是副庭长,过渡多少年就没准了,就说在刑事审判岗位不是一样的锻炼吗?方副院长说,修明啊,眼光要放长远些,组织上已经定了。张修明只好说好吧,我个人绝对服从组织安排。方副院长说很好,干好工作,组织上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干警。
后来张修明听说,某县领导的儿子打算从乡镇法庭调回提拔,领导们沟通,认为张修明正好需要再次下去锻炼。张修明来到杜村法庭一年多以后,老庭长退休,张修明觉得自己扶正名正言顺,没料到刘树国出任杜村法庭庭长。刘树国一米八五大高个,英俊不失儒雅。他学的中文专业,笔杆子很好,从县委宣传部调过来的,前年刚刚通过司法考试。张修明内心失落,不过刘庭长是实在人,对张修明很尊重,张修明只得踏踏实实干工作。
张修明拿了两个意见,一是驳回起诉,因为三国诉求的土地边界不清,按《土地管理法》的规定,土地的所有权、使用权争议由人民政府解决,不属于法院民事案件受理范围,裁定驳回起诉。这是一种明哲保身的作法,这类案件,如果判决拆除,老百姓的损失也是麻烦事。二是中止审理,等待行政部门确定边界以后,法院再继续审理。这其实就是无限期拖着,因为神仙也确定不了三国的土地边界。
方副院长为人温和。他思忖了一下,说驳回起诉化解不了纠纷,老百姓仍然要到处奔波,不利于社会稳定。中止审理,案子将一直拖下去,影响郭县法院的结案率。诉争的土地面积清楚,双方公认,只是确定不了边界四至,可以按当地通行的双八百的标准,每年给赔付三国八百斤小麦、八百斤玉米。
张修明说,三国的目的就是要地,实际是要门市,判决赔产肯定上诉,而且三国诉求的是返还土地,判决赔产改变了三国的诉求,上诉很可能发还。刘庭长与院领导关系和谐,说道:“方院长多年从事民事审判,经验丰富。按这个思路,最终解决了兄弟纷争,合理、和谐,让老百姓看看咱们的判决,一定也认可。我同意。”
主管副院长、庭长意见一致,不好反驳,张修明只好同意。
张修明正在起草判决,镇政府的郭忠来拜访了。郭忠是政府的维修工,临时招聘人员。法庭设在镇政府院内,都在镇政府的食堂吃饭。两人偶尔见面,不算熟悉。闲聊了一会儿,郭忠说明来意,三国托他来的请求照顾的。张修明只能含糊说一定依法处理,法官判案是负责的。老郭说放心吧,尽管把事办好,我知道怎么办,让他给你这个。
老郭一边说着,右手伸出了一根指头。张修明不明白什么意思,有点懵懂地看着郭忠。郭忠将一根手指笔画了几下,说是一千,放心吧,有我呢,一切放心。
张修明吓了一跳,赶紧下逐客令:“真是胡闹!我公正处理就是。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以后再聊啊。”
这天上午发了判决书,张修明想到三国要上诉。没想到三国下午就来到法庭。张修明客气请他落座,哪知道三国一抬下巴破口大骂:“你个赃官,我不坐你的脏沙发。我说清楚,收了老四多少好处?”
张修明没思想准备,一下懵了,高声道:“你不服判决可以上诉,认为我有违法行为可以向院领导或者纪检部门投诉。侮辱法官是要受到处罚的!”
三国“啪”的一拍桌子:“不是侮辱你,是让你给说清楚。为什么我要求返还土地,你判决赔产,是不是改变了我的诉讼请求?”
果然有行家指点,张修明有点嘴软:“这是我们法庭与院领导共同研究出的判决结果,不服判决十五天内上诉,否则判决将生效。”
“我上诉定了,我还要上诉你个赃官。索贿不成,就打击报复。”
“谁向你索贿了?”
“谁索贿谁知道。脸皮够厚,胆子够大,敢要一千。”
“我还是那句话,认为我有问题可以向院领导或者纪检部门反映。我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你无愧个屁,x你个娘的王八种!”
张修明气地浑身哆嗦,不知怎么应付,恨不得扇他的嘴巴,又不能违纪,只能尽力克制着:“法庭说说理的地方,骂人你出去。”
“你娘的个王八法官!人民法庭,我是人民,随便进出!”
听到吵嚷,李庭长和郭忠等人进来把三国强行拉走了,三国一边反抗着几个人的拉扯,一边说:“赃官,我饶不了你,天天来找你。”
三国说话算数。第二天、第三天三国又来闹了。娘的x的骂了半天才被劝走。
张修明紧紧抓着凳子的双手哆嗦着,凳子都被汗水浸湿了。多次冲动着要举起凳子,又不得不狠狠地克制着,感觉胸部气憋的要膨爆了。他气得中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从六岁开始读书,没有与同学们打过架,也没有被同学们骂过。无私无弊,怎能承受这样的侮辱?他起草了一份《处罚决定书》,对三国罚款五千元、拘留十五日。
刘树国庭长看了《处罚决定书》说,三国太猖狂了,我同意。处罚决定需要主管院长签发,我和你一起找方院长。
第二天方副院长将材料端详了良久,和蔼可亲地说:“人民群众法律水平低,咱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法官,不能等同于老百姓的水平。我先对他批评教育,再决定处罚的事。还有个事,三国反映你索贿一千元,不达目的就违法判决,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没有这回事。他说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人家说在你办公室,只有你们两个人。”
“无中生有,绝对诬陷。”张修明说着,心里“咯噔”一下,镇政府郭忠那根指头比画的样子浮现到眼前,心里暗骂郭忠,同时坦然自己清白谨慎。苦于当时只有郭忠与自己在场,郭忠不会承认,说了显得没水平,只好说请组织调查。
方副院长说,上级批转了三国的举报信,你拿个复印件回去,根据内容写份自查报告。
刘庭长说:“我们先回法庭,我与修明商量商量怎么写。”
张修明心里生气,判决结果是你方副院长定的,如果按我的思路,我怎么会受此侮辱?到现在这个样子了,你反而四两也不担。嘴里却说:“早知如此,不如先中止。”
刘庭长打圆场:“谁也不是神仙,能掐会算。”
张修明晚上没事爱上网消遣。他在郭县吧发现,李三国郭忠实名举报他违法办案。
张修明怒火中烧。方副院长和稀泥,无形中成了放纵。他打电话告诉了刘树国,刘庭长的好言安慰说:“什么样的当事人也有,不要放在心上。县吧里的帖子没人在意。不要反驳,越反驳越有人看热闹,越不搭理他,他就没劲了。我马上给方院长打电话,催问处罚李三国的事。”
一年多以后,刘树国庭长调任县院民事一庭庭长,张修明接任庭长。李三国的上诉案子,被中级法院发回重审。张修明看了发还函,摇头苦笑。发还函主要两个意思,一个是三国要求返还土地,判决赔产是改变了原告的诉讼请求,二是要求重审时要依职权调查原村委干部,查明土地边界,考虑兄弟关系,争取调解结案等等。
重审中三国一边努力争取返还土地,一边仍然不停地反映张修明违纪。张修明也理解了,三国告法官其实也是给法院施压。有人告就要写报告,写报告要看案卷。三国的重审案件由法院民事一庭赵丽萍主审。
赵丽萍白净娟秀,窈窕婀娜,四十多岁左右的人了,还像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听张修明说明来看卷,赵丽萍非常热情,招呼他坐下递上水。张修明翻开案卷,看到赵丽萍调查新旧村委几个干部,一致表示地貌完全改变,说不清了地界。赵丽萍已经发了判决,判决书认为三国证明不了土地边界四至,无法返还承包地,驳回其诉讼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