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香】电话(中篇小说)
最终,老汪还是掏出了手机,看了眼屏幕,接听起了电话。此时,才早上六点多钟,太阳虽未露头,却不知为何,那汗水,却早已沁了出来,身前身后的汗衫,早已被汗水浸湿透了,紧贴皮肤,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好在此时老汪只顾着忙碌,没半点功夫来理睬这些。
抬手擦了把额上的汗水,老汪又埋头去清理纸盒子去了。
耳中,却塞满了吭哧吭哧声。
那是老汪胸腔中的郁气在喧泄。
只因老汪在忙,没闲功夫站起来舒缓!
只因老汪人虽不胖,肚子却已突出来了。
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已怀胎十月的孕妇了哩!可抬头细一瞧,妈呀,原来是个纯正的大老爷们!
可今年,老汪也才只五十有五啊!
正在用力捆扎时,兜里的手机响了,老汪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即刻接听,而是加快了速度,捆扎。
待捆扎好,才掏出了手机,正准备接听,还没言声,耳中竟传来一声炸响,搅了好事?
打电话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老汪的老伴。
老伴与老汪没住在一起,老汪在汉南,老伴在汉阳,彼此隔着四五十里的路程。而要演奏出新牛郎织女乐章的,不是老汪,而是老伴!
说起这个话来,那过程,就有点长了。
原来,老汪一家原先并不住在这里,而是在汉口的常码头,以种菜为生。后来,老汪回家,看望父母,塆子里有人问,你在汉口搞么家?
老汪抬头,自豪地答,为武汉的“菜蓝子工程”作贡献!
那人一听,却不敢再问,只用一双昏花的双眼看着老汪,还以为老汪在搞么伟大的工作哩!转身走后,口中还在不断地嘀咕,不愧是教过书的人,出去了,还吃字墨饭!
后来,住地和菜地被征用,老汪从此不再种田了,至于生活费用,只有节约了。
按说,没了生活来源,老汪一家应返回老家沔阳(即现在的仙桃),可因老汪能来这里,是因计划生育跑出来的,也就是那时常说的,超生游击队。
其实后来,老汪在这里习惯了,总在后悔,为什么生二胎?还非要生个儿子不可?到这时,老汪才深切体会到老人们说的那句话,儿多母苦呃。老汪生二胎都叫苦连天,父辈们生四胎五胎,又不知是么过过来的?生一胎不好吗?观那些生一胎的人,几轻松,几自在哟!所以后来,老汪在闲暇时,总与老伴说这话,老伴却咬牙道,当初生姑娘时,你家人把我当过人吗?后来怀了儿子,你说,是不是又是个姑娘嘚?不是听了这个话,受了这个冤屈,你那儿子又怎么会是个早产?不过,幸亏生了儿子,要不然,要不然,底下的话,老伴再也不愿往下说了,只是恨恨地用刀在地上直剁,剁得地板咚咚直响。发泄了一通,老伴抬起头,看着老汪,说,你能把他再塞回我肚子里去?说着,直拍自己的肚子。
老汪尬尴地笑笑,嗫嚅道,说说,说说罢了!
老伴一瞪眼,警告道,别七想八想,抚养他们成人是正理!
老汪默默地点了下头。
其实,老伴心里也清楚,不是为了儿子,又哪能逃出,过这遭心的日子?说不定,就会听了村干部的话,结扎,继续教书,民转公,说不定现在,老汪也是公办老师,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哩。
城市虽好,却终不是自己的家啊!
可真要老汪他们再回老家,他们又怀念那繁华的城市了啊!
这,也许就是如老汪一样当今出现的一种新的矛盾:既想回老家,却又丢不下城里的繁华。还有更尬尴的场面:乡里人说你在城里,已是城里人了;城里人呢,说你是乡里人,户口又不在城里,即便在城里买了房子,落了户,却还是乡里人!
其实,即便户口已转到了城里,却又总融不进城里人的圈子,城里人也总把你当乡里人来看待,而自己呢,也总把自己当乡里人看待,也总想回乡里!
所以后来,老汪工作了,总听到城里人在讲,个乡里人,一生生那多,两三个呃,有的还生四五个呃,都像他们那生,地球不要爆炸了?
其实,他们又哪知农村人的苦衷?哪家没得儿子,塆子里的人就瞧不起你,就骂你,就说你是绝户;同姓同宗的人也欺你,宗谱到你这代,就断了,死后,也没了捧灵像,摔灵盆的人。
其实,他们又哪知,这后脑壳只摸得到,又哪看得到?
所以后来,再续宗谱时,也允许了上女丁。
只是丁钱要加倍。
这,也算是一大创举吧?
来这里的时间为一九九一年。
种菜虽辛苦,又搞不到几个钱,可嘴头子活泛啦,餐餐不离荤腥,顿顿有鱼肉。
到后来,这伸手一摸脸庞,手掌上油腻腻的,肥油都沁出来了。
老伴见了,心疼地说,攒几个钱吧?
老汪却笑着回应,几重的活路哟!
说起活路,又得啰嗦几句了。
老汪与老伴在家时,并未种过田。老汪在村小教书,老伴在家开小卖部,兼带做几件衣服,赚钱虽不多,却落得个轻松自在,维持家庭开销,倒也绰绰有余,只是后因计划生育,才搬离了老家。
可临上车时,老汪的二姑爷指着老汪的鼻子大声吼道,你别去,去了要饿死的!
二姑爷说这话也不为别的,实则老汪在家,没下过一天地,没干过一天的农活,后又听说是去种菜,二姑爷才担心了。其实,种菜跟种田是一个样的搞法,它也要耕整耙耖,可老汪在家,又何曾搞过这些?二姑爷才说了那句看似瞧不起的话,实则也是提醒!叫老汪三思!
老汪看着二姑爷,擦去脸上的唾液,弱弱地回道,不走,计生熬得过我?见二姑爷没再做声,老汪还是坐上了那装满物质的车。
那可是老汪的全部家当啊!其实,老汪心里明镜似的,在家,父母跟前,老汪虽结了婚,还有了小伢。却感觉,自己还是个小伢,冷了,饿了,有人问,有人照顾!可这一走,老汪就是顶梁柱了,就要撑起那个家了啊!其实,在准备搬家之前,老汪连续几夜都睡不着觉,心内总在问,是搬?还是不搬?开头,只在心内,可到后来,夜晚做梦,都说出声来了,搬?不搬?
第二天,老伴看着老汪,板着面孔说,父母能跟你一生?迟下决心,还不如早作打算!换下一卷线,又道,等父母走的那一天,你都是老把式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老伴的先见之明!
此为后话。
听了这话,老汪才下定了决心,才搬了家,才远离了父母,当起了家,做起了大人!其实,老汪搬去那里,并非盲目,而是说好了,有了住处,还撒下了种籽,才返回老家拖的家俱。
经过长期的风吹雨淋,老汪的白晰面孔,变成了古铜色;老汪那双手,嫩白如葱管,变成了黝黑,手背上还裂了几条口子,正丝丝沁着血丝哩;指甲逢里,还沾满了泥污;嗓音,全没了以往的宏亮,有的只是粗、哑。身子呢?也没了以往的玉树临风,剩下的只是佝偻,后肩上,还积起了一个大鼓包。
那是每天挑担挤压下的结果!
一个曾经的翩翩公子,变成了一个土里刨吃食的老农民!
怨吗?怨!怨谁?怨自己不该脱生在农家,有了祸端,只能自己扛!自己去面对!父母却起不到半滴作用。他们,只会叹息,只会默不作声!
说起来也是好笑,老汪在家不种田,就是想摆脱种田的宿命,满以为摆脱了,结果,一场变故,竟又走上了父母的老路:土里刨金,土里活人!
说这不是命,谁信?谁又不信?
可,父母又去怨谁?
其实,这就是生活!
无论你愿不愿意,都要去面对,都要去承受!承受下来了,就是赢家,就能继续活下去!承受不了,只能做个屈死的短命鬼!
可,人虽死了,却又遗下了千古的笑料!
老伴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几经折磨,也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农家妇!
有时,深夜睡醒,老汪歉疚地问,怨吗?
老伴叹息一声,答,命!
却并未想着要离婚!因为在她的骨子里,还是承载着上一辈的活人观点:见好爱好,得不到好,最后落得个两手空!还落下个一世遭笑的话柄!
纵观那些已离婚了的人,哪个又如了意?哪个又得到了自己的真爱?
俗话说,两家的饭好吃,两家的人难做啊!
所以后来,当女儿要离婚时,老汪是坚决地反对,老汪说,你好了,伢们呢?
女儿说,我养!
老汪说,两个啊!
看了眼女儿,老汪接着说,奶粉,幼儿园,看病,读书,补习,结婚,生子,哪一样不涉及到钱?你个女人,忙了屋里,忙不了屋外;忙了屋外,又忙不了屋里,你浑身上下,能打几颗钉?
女儿说,那么搞?
老汪说,凑合着过呃。
女儿面上不服,却还是沉默了下来。
现在,女儿出去上班,女婿在家照看小伢,日子也就凑合着过下来了。
其实,仅只老伴一人?否,那代的他(她)们,不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吗?
而他(她)们的秘法,仅为一个字:熬!
不是有句俗语吗?十年的媳妇熬成婆!
老汪听了,搂抱得更紧了。
说完,掏出一张红票,又道,零钱买了菜,整钱,攒下来了。
说着,递给了老伴。
老伴接过钱,摇晃着手里的钱钞,动情地说,有血啊!
瞅见老汪脸上的枯皮,见起了皮,伸出鸡爪样的手指,轻轻地撕了下来,咝咝声,在耳边回荡,手一甩,随风飘去了,又伸手抚摸着老汪的脸,深情地说,我家先生,变成了一个老农夫啊!
说到这儿,眼里已蓄满了泪。
老汪扫了眼,也伸出黝黑的手,摘下老伴发间的一根枯草,歉疚地说,我家裁缝,也变成了一个煮饭婆啊!
见老汪眼内噙满了泪,老伴嘻笑道,伢们大了,大了啊!
瞟一眼太阳,老伴一推老汪,大声汪嚷道,出菜了,出菜了。
于是,老汪挑起菜筐,一前一后,双双去了菜地。
过惯了上午两篓菜,下午钱进家的生活,老汪他们又哪想回沔阳老家?过上那种一月见不到一分钱的孤寡生活?更不去谈购物、游玩、就医都便利的无忧条件。
所以后来,老汪通过关系,又在张公堤上买得一处荒坡,搭建起了茅草屋,又安下了家。当然,也并非老汪一家。几年下来,昔日的荒草地,换化成了两排高矮错落的房子。后来,政策允许了,又建起了小洋楼。而这里,也成了外来人口的聚集地。
老汪这时也去上了班,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其实,在种菜的这几年,老汪还在读函大。这也是老汪说能民转公的底气。因为大专文凭可加分啦!
毕业证在手,老汪出去找工作,腰杆子也壮多了。
一说大学毕业,哪个不另眼相看?
而那时的时间,是一九九五年。
正是大学生吃香的时候。
不过,在后来的工作当中,老汪深切地体会到,其实文凭,也只是个门面,说明你已脱离了低级趣味。可在实际的工作当中,关键在于你有实际操作能力,也就是职场上常说的工作能力,没有这个能力,只能做个小职员,即便坐上了管理层,最终也要被淘汰下来!
才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这里又要拆了。
原来,在老汪的屋后,有条铁路,叫京广线,也就是从北京到广州去的下行线。
凡住过铁路边的人都知道,这里可不是块好地,那火车一来,轧轧声,汽笛声,轮番上阵,似要旁人都知道,它来了,它来了。直到驶行老远,只能见个车尾了,口中呼到的还是呛鼻的烟味,味中带辣带酸,刺激得直咳嗽,都弯了腰,却又咳不出个么家伙来,吐出来的,也只是涎,可眼泪却不争气,疯了样地往外涌,之后,就是四肢酸软无力,还伴随着胸疼胸闷,耳中,已没了汽笛声,轧轧声,剩下的只是嗡嗡声。
老汪初时在这里居住,着实受了一番折腾,第二天起来,哈欠不断,精神萎蘼,双眼皮象灌了铅样,总也撑不起来,几天下来,都顶上一对熊猫眼了。老汪跑去问老乡,老乡早老汪来了一个多月,老乡看了老汪那样,笑答,过几天就好了。老汪啊了一声,半天都合不拢嘴,待合拢,都酸胀酸胀的了。老汪揉搓着双腮,惊诧地问,还得几天啦?
老乡像看怪物样看着,坚定地点了下头,才从喉腔里滚出个字,啊?
见老汪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往回走,老乡又大声笑答,以后,听不到它,还睡不着嗑睡哩。
说完,嘻嘻笑着转身进了屋。
老汪顿了下,心中咒骂道,鬼才想它!
嘀咕完,又悻悻然地往家走。
可后来的事实证明,老乡的话,是对的。
时间一长,老汪也分辨出了货车与客车,又分辨出了客车是空的,还是装满了乘客。
后来,老汪工作了,闲暇时,与人日白,说出了自己对客货车的分辨,那人听了,竟满脸的不相信,还一个劲地说,鬼话鬼话鬼话。
另一个部门的人听了,附合道,老汪说的是真的。
那人疑惑地问,你么晓得?
另一个部门的人答,我家也在铁路边!
那人这才确了信。
其实,在铁路边住,白天还好些,不是出去上班,去讨生活,就是在家做家务,火车来了,也就来了,全没了半点的感受。可一到夜晚,万籁俱静时,感受就出来了。哐哐哐的,是客车,且还载满了人。倘听在耳内是哐当哐当声,是空客,声音轻快,全没了半分的负重。当人正在酣睡时,突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沉闷声,那感觉,似要从身上轧过去,惊吓得啊的一声大叫,忽地坐了起来,双手在身上乱摸,还以为真被火车轧了。似乎这还不嫌热闹,土地、房屋,随着火车的行驶,如触电样,跟着上下颤抖了起来,一时搅扰得昏天黑地,这,正是满载货物的货车,通常装载的都是煤炭。火车一走远,天地一片寂静,似刚才没经历过狂轰滥炸!可这一现象,并没存续多年,一跨过千禧年,货车就少了,印象中,一天才过去三四趟。这里,也就安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