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叩问苍天(小说)
我早想写一篇关于奶奶(或爷爷)们的小说。
——题记
奶奶走了。
她走得凄惨、悲凉,满心绝望。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感觉整个世界瞬间崩塌,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我跌跌撞撞地朝家奔去,一路上,往昔与奶奶相处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爷爷英年早逝,那时我还未出生,对爷爷的模样,音容笑貌毫无印象。在我朦胧的认知里,奶奶一直是那个用自己单薄却坚韧的身躯,独自支撑起整个家的人。她究竟是怎样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地将自己的儿女拉扯成人,又看着他们一个个结婚成家,这一切于我而言,终究是笼罩在心中的谜团。
小时候,趴在奶奶后背上的时光,是我最温暖的记忆。唯独有一次,奶奶背着我走在街道上,一位按乡亲辈同样被称为爷爷的老人和奶奶打趣逗乐,你拍我一下,我踢你一脚。看着那情景,我小声说道,看不上他。哪晓得,我这小声嘀咕竟惹得奶奶大为光火,她使劲摇了一下后背上的我,嗔怪道,你这孩子。我满脸委屈,幼小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奶奶的反应与我的意思恰恰相反——她对老者的举动非但没有丝毫介意,似乎还有几分受用。
记得那是冬天,半夜三更,万籁俱寂。奶奶摸黑从被窝爬起,坐在炕沿,先后抬起自己的两个三寸金莲,熟练地缠着裹腿,她手缠裹腿的磨擦声是那样的清晰而有真切。奶奶不止一次,背着粪筐,悄无声息地出了门。起初,我满心好奇,强撑着困意等她回来。原来,奶奶是去村南一家牲口圈背柴草。可她究竟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把柴草偷回家来的?在那漫长的黑夜里,她独自一人在外面待了多久?这些疑问,在我年幼的心里扎下了根,引发了我无数的猜测。
一段时间里,我和本家一个同龄半大小伙子,跟奶奶作伴睡觉。一天后半夜,我俩就像两只没毛的老鼠精,赤身裸体地跑到村北去偷西红柿。天气闷闷的,失去了秋日应有的清凉,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那里的西红柿个头很大,黄皮黄瓤,咬上一口,又绵又沙又甜,那口感至今让我回味无穷。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上工的人们正在手持镰刀蹭地一棵蹭地一棵把玉米秸杆放倒在自己的脚下。我俩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那玉米秸杆或立或伏的庄稼地里,从那些干活的人身边悄悄溜过,大气都不敢出。莫不是我俩的肉身与周围的空间融为一体?奇怪的是,竟没有人多看我们一眼。
我和奶奶在一个炕上打通腿睡觉的日子,温馨又难忘。也是一个冬天的晚上,一间小小的屋子,生着煤火,门帘严严实实地吊着。我半夜醒来,感觉心慌气短,心跳得极快,恶心难受。可奶奶睡得太沉了,我只能自己从炕里头艰难地爬出来,走到外屋,打开外屋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心口一顶,顿时一阵干呕,差点吐了出来。年少的我也没当回事,紧接着又回到屋里继续睡觉。多年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中煤气了。又是在后来的岁月中,我才慢慢懂得,我头朝里,奶奶头朝外,我头挨墙根是问题的关键。煤气中毒,也称一氧化碳中毒。煤气中毒的严重程度与人在有毒气体环境中的位置有一定关系。热能量在交换过程中是从周围向中间逐渐靠拢,房间四周的墙壁会先弥漫毒气,靠墙睡觉的人就容易吸入更多的有毒气体。每每想起这事,我后背直冒冷汗,心里不禁感叹,我的命好大啊。
就在我们这些孙男娣女陆续都上学了,生活渐渐有了起色的时候,奶奶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她执意要改嫁。奶奶两儿两女,孙辈更是一大堆,家人外人都想不通。可奶奶去意已决,无论大家怎么劝说,怎么挽留,都拦不住她坚定的脚步。
奶奶身材高挑,虽饱经风霜,但满头黑发整天干干净净,她把它使劲地向后梳去,挽成一个纂儿,用黑色发兜一兜,厚厚的,像一个黑色的棋子烧饼,牢牢地扣在她的脑后,一动不动。
奶奶改嫁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至于奶奶是通过谁的介绍怎样嫁到那个穷山沟里的,我也说不清楚。奶奶改嫁的消息一经传开,村子里就像炸开了锅,人们对几个儿女议论纷纷,“儿女不孝”这几个字自然成了大家嘴边的谈资。
晚年的时候,山沟里的老头死了,奶奶无奈之下,只能又回到了原来的家。由于儿女因为她的老年改嫁身背骂名,回家后的奶奶只好独居在自己的老宅。老宅的主体由两间半正房和东头一间敞口厨房构成,与西边的老婶家隔着一条街道。两间半正房和院墙已经坍塌,房顶尚存的敞口厨房,紧挨厨房口的西墙根是一个土质灶台。只有与厨房相距丈许的一间东屋尚能住人,奶奶就住在这间小屋。因为没了院墙,人们从街道上过来过去,把奶奶的一天看得一清二楚。此时的奶奶,已不再是那个鹤发童颜的奶奶,而是一个头发松散,面色蜡黃,满脸皱纹如刀劈斧砍般的奶奶。她一天到晚似乎只有一种动作,那就是划动火柴,低头弯腰点燃灶台里的柴草,在烟熏火燎中度日如年。
奶奶重新回到原来的家时,我已经是一名刚刚毕业的工农兵学员,但由于我的学员性质属于社来社去,毕业后的我整天为自己的工作问题四处奔波。虽偶尔会跑到奶奶的屋子里站立一会儿,但往往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奶奶总是双手紧紧攥住我的一只手,久久不肯松开,我万般无奈,但又无能为力,每次都是我从奶奶的手中硬性地抽出自己的手。
晚年的奶奶半聋半哑,半痴半傻。唯一一次见到的是大姑陪奶奶住了一个晚上。由于奶奶屋子里的气味很重,直熏得大姑半夜三更跑到院子里连呕带吐。一次我从姑姑的话语中听到,“她叫这娘吃了什么药啊!”直觉告诉我,大姑的“她叫这娘吃了什么药啊”,指的是和奶奶比邻而居的老婶让奶奶吃了死不了也活不好的药。
我刚刚参加了工作,奶奶却这样走了。我赶回家时,院子里已经聚满了人。家里人发现时,奶奶静静地坐在那间低矮小屋的土炕上,眼睛已经闭上。奶奶是坐着走的,她无疾而终,谁知她多少天没有吃上东西了呢。奶奶面容清癯,脸上的皱褶明显舒展了许多,她走得是那样的安详,了无牵挂,仿佛只是睡着了。她像是总算了结了这人间一趟,又像是再也不想来到这个世上。我呆呆地站在奶奶的遗体旁,欲哭无泪,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奶奶,你解脱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心中不仅要问:为什么奶奶的一生如此坎坷?为什么她要独自承受这么多的苦难?爷爷走得早,她一个人辛苦操劳,可谁知道她的内心该有多苦啊。改嫁后的奶奶,也没能得到长久的幸福,最后如此孤独地离开了人世。这世间的命运,为何如此捉弄人?苍天啊,你可曾听到我内心的呼喊,可曾看到奶奶这悲惨的一生?
我静静地站在奶奶的灵前,默默地低下了头。奶奶那温暖的后背,紧紧攥着我的双手和最后的面容,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我心中最柔软的回忆。
“清晰而有真切”应为“清晰而又真切”;“蹭地一棵蹭地一棵”应为“噌地一棵噌地一棵”。此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