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我家老屋西边有块三分大的自留地，那是我家的菜园子，园子边上紧靠着一爿不太起眼的小斜坡。
　　 每当开春，凛冽的寒霜还在砖缝里懒洋洋地打着盹儿，一种叫二月兰的小花，就星星点点地冒了出来。细碎的蓝紫色花瓣，宛如梦幻的紫色薄雾，轻手轻脚地悄悄爬上土坡。那场景，好像粗心的画家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罐，颜料肆意流淌，将单调陈旧的冬色，晕染成一幅清新明媚的水彩画，处处洋溢着盎然生机与希望。
　　 春暖花开，二月兰初绽之时，我总会紧紧拽着奶奶的手，像只欢快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奔向菜园。奶奶头戴洗得发白的布帽子，脸上挂着温和慈祥的笑容，任由我在桑树上攀爬玩耍，在枣树下嬉戏奔跑，在花丛边兴奋地转来转去。有时，我会蹲下身来，伸出稚嫩小手，小心翼翼地触摸那些娇嫩花瓣，随后仰起小脸，满眼疑惑地问奶奶：“奶奶，这花为啥这么好看呀？”奶奶慢慢弯下腰，动作轻柔地拨开叶片，眼中噙着满是对过往岁月的追忆，她缓缓起身，说道：“孩子，这叫二月兰，也叫诸葛菜，用处可大着呢。从前打仗的人，靠它活命哩。”
　　 听奶奶讲，三国时，诸葛亮率蜀军北伐出征，突遇粮草不济的困境。将士们在山野中发现一种野菜的嫩茎能食用，诸葛亮当机立断，命令军中大力推行食用这种菜，蜀军才成功度过危机。后来，这种野菜便被称作“诸葛菜”，也有人叫它“救军粮”。并且它还有另一个传说，说是汉朝时，有个叫兰儿的姑娘，与邻村小伙阿明相爱，可家人不同意这门亲事，强行把兰儿拉走。慌乱中，兰儿摔倒在地，伤心欲绝，最终含恨离世，被草草埋在乱坟岗。阿明听闻死讯，悲痛万分，也随她而去，村里的人便将两人合葬在一起。就在这一年的二月，乱坟岗上开出了一株紫色的小花，人们为纪念兰儿，就把这种花命名为二月兰，而它其实就是诸葛菜。从那以后，每至二月兰盛放之际，我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奶奶讲述的古老故事里。
　　 随着年岁渐长，在外求学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回老屋的次数愈发稀少。再次踏入那承载着无数回忆的老屋时，岁月的痕迹已悄然爬上奶奶的身躯，她的步伐变得蹒跚，老屋西边的菜园，也早已划为别人家的宅基地，盖上房屋了。后来，年仅76岁的奶奶因为食道癌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老屋西边的那片二月兰，留给我的，却只是记忆中的模样，成为我乡村生活中最柔软的角落。
　　 记得当时在那面斜坡上，奶奶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拔起几株二月兰，放进竹篮里。回到家后，她便蹲在灶台边，认真地择菜。她那枯瘦如柴的手指，灵活而又熟练地掐断嫩茎，青绿色的汁液，悄然染在了指纹上。奶奶一边择菜，洗菜，三国的故事就一边从她那漏风的牙缝里飘出来，仿佛诸葛亮手中的白羽扇，此刻都变成了翻炒野菜的锅铲。奶奶往烧热的锅里倒点油，只听“刺啦”一声，油星四溅，如同夜空中绽放的烟花。我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看着奶奶把择好的二月兰嫩芽倒入锅中。锅铲轻快地翻动着，野菜渐渐变得柔软，颜色也越发鲜亮诱人，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活力。刹那间，香味弥漫开来，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独特的香味，混合着家的温暖气息，时至今日，依然让我难以忘怀。那时，我还年幼，不懂什么军粮税赋，只记得铁锅爆香蒜末的声音，整个厨房都弥漫起一股奇异的草木香气，这香味比槐花的香气更显清冽，比荠菜的味道更为辛烈。恍惚间，我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位羽扇纶巾的智者，就站在这烟火缭绕的厨房里，与我们一同分享这平凡生活中的温暖与美好。
　　 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春日，我带着儿时玩伴来到这片菜园。大片肆意绽放的二月兰映入眼帘，它们挨挨挤挤，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诉说着春天的秘密。我绘声绘色地讲着二月兰背后的故事，伙伴们听得入神，眼中满是惊叹与喜爱。那一刻，我突然领悟，这些故事就像二月兰的种子，播撒在倾听者的心田，生根发芽，承载着我们的文化，饱含着亲情的温暖，在岁月里代代相传。
　　 二月兰的生命力极为顽强，生长得十分泼辣。无论是瓦砾堆里，还是碎砖缝中，越是荒僻的地方，它就开得越发欢实，仿佛在向世界宣告着它的坚韧与不屈。我和伙伴们常常挎着竹篮，模仿《诗经》里“采葑”的姑娘，蹦蹦跳跳地爬到汶河对岸的南岭上采菜。哪怕露水打湿了布鞋，我们也毫不在意，心中满是采菜的喜悦与兴奋。采回的嫩芽在搪瓷盆里堆成了一座小山，焯水后凉拌，入口先是一丝苦味，随后却泛出丝丝回甘，那是春天的味道，是大自然的馈赠。有一年，大雪压塌了西墙，等到来年开春，砖缝里钻出来的新芽，竟然挂着冰碴就绽放出了花朵，那顽强的生命力，让人不禁为之动容。父亲指着那些倔强的紫色小花，笑着说：“瞧，这是会写诗的菜。”在父亲的眼中，二月兰不仅仅是一种植物，更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对生命的热爱与执着。
　　 还记得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趟过冰冷刺骨的河水，去南山坡采二月兰。清晨的露水很重，我穿着那双黑色布面的小棉鞋，在花丛中欢快地穿梭，仿佛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没过一会儿，鞋面就湿透了，脚指头冻得凉飕飕的，但我心里全是采菜的快乐，根本不在乎这些。回到家，母亲笑着嗔怪我，可又十分细心地帮我把采回的二月兰清洗干净。她把嫩芽放进洁白的瓷碗里，那清新的绿色与洁白的碗相互映衬，显得格外好看，宛如一幅美丽的画卷。焯水凉拌后，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着这带着春天独特味道的菜肴，欢声笑语在屋子里久久回荡，那是家的温暖，是亲情的力量。
　　 有一年，读到孔尚任雪夜摇扇创作《桃花扇》时，我忽然就想起老屋西边那些顶着霜雪打苞的二月兰。薄绢扇面与蓝紫花瓣在我的记忆里渐渐重叠，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艳丽。历史书上那些铮铮铁骨的英雄豪杰，和砖缝里年年如期绽放的野花，原来有着同一种坚韧的魂灵。只是早年的菜园如今也已变成了他人的房屋，与我家老宅隔着一道废弃的小路，这条小路有4米多宽。去年深秋，我回到老宅，特意绕到那里去看了看。在拆迁后的瓦砾堆里，竟然有几簇晚开的二月兰在秋风中摇曳着残花，它们是那么的孤独，却又那么的顽强。我弯腰仔细查看，焦黄的叶片上留着虫蛀的孔洞，可它的根却死死地扒着泥土裂缝，仿佛在坚守着最后的希望。就在这时，我忽然懂得了奶奶当年说的“救命菜”这三个字沉甸甸的分量——能拯救生命的，又何止是腹中饥肠，更是那些如同冻土般坚硬的艰难日子里，人们对春天的执着念想，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我静静地站在那片废墟前，久久凝视着这几簇二月兰。风轻轻一吹，它们便轻轻晃动起来，像是在低声诉说着过去的悠悠故事。曾经热闹非凡的老宅，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但这些小花依旧顽强地生长着，它们是岁月的见证者，是生命的守护者。我缓缓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那带着虫洞的叶片，仿佛触摸到了岁月的斑驳沧桑。这一刻，我深刻地领悟到，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困苦，总有一些希望如同这二月兰一般，在困境中坚守不屈，静静等待着春天的再度来临。它们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让我们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绝望中找到希望。
　　 暮色渐渐弥漫上来，旧时的炊烟裹挟着草木香气，仿佛突然复活了一般，将我带回了过去的时光。几十年前的灶火，映照着奶奶那温暖的背影。在锅铲刮擦铁锅的声响里，羽扇轻摇的军师、挥笔疾书的书生、采葑的灵动姑娘，都化作了那一抹永不消散的紫雾，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它们是我生命中的宝贵财富，是我心灵的慰藉，无论时光如何流转，这份记忆都将永远熠熠生辉，陪伴着我走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