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喜爷(小说)
手机被放下的瞬间,突兀的微信消息提示音,打破了午时宁静的时光。正准备午休的阿峰,看到是喜爷的消息,不禁吃了一惊。喜爷因老伴儿有病,已经两年多没主动联系阿峰了。期间,阿峰有好几次馋酒了,想着和喜爷一起畅快地哈酒,都被喜爷婉拒。在燕山,阿峰的朋友不少,但能一起畅快淋漓哈酒的,只有喜爷。
阿峰想都没想,迅速打开手机。喜爷留言:今晚6点半,东北大馅儿饺子。阿峰磕巴都没打,秒回消息:好!回完消息,困劲儿没了,干脆坐起来,坐在茶桌旁,心里直犯嘀咕:大哥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沏好茶,还没顾上喝一口,就一头扎进储藏室翻箱倒柜,好不容易刨出珍藏了几十年的老白汾。阿峰是山西人,喝酒就喝老百汾。
喜爷刚从市里回来,6点10分在北庄下车,离东北大馅儿饺子就不远了。喜爷双腿又沉又疼,每迈一步都有点吃力。他此刻不想回家,只想找一个人喝喝酒,这个人非阿峰莫属,于是他打开手机,发出了上面那条消息,这可是两年多以来,喜爷第一次发出主动邀请。
两年多前,喜爷老伴儿被查出脑瘤,刚感觉不舒服时,正值疫情期间,没能及时治疗,病情多少有点耽误。大前年,喜爷的儿子托关系找了一位老专家给做了激光手术,手术很成功,没住几天院就回了家。不知是体质问题,还是因为根深蒂固的坏毛病作祟,老伴儿恢复得很不好,瘤子没缩小反而增大了,还出现了积液,压迫神经,影响四肢,甚至大小便失禁。
喜爷的老伴儿没什么文化,也不爱说话,喜爷当年看中她,也主要是因为这几点。谁知结婚后才发现,她还有一个被隐藏起来的坏毛病:不但心思重,还爱胡思乱想,是那种漫无天际的胡思乱想,专对自己不利方向想的胡思乱想。在她心里,多才多艺、身体强健的喜爷特别花心,身边女人不断。一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生气。生了几十年气,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到现在连自理都成问题,可那爱生气的毛病一点没改,动不动就对喜爷甩脸子、耍性子、闹脾气。喜爷虽说有点武功功底,身体还算壮实,可毕竟快80岁的人了,侍候老伴儿吃喝还勉强应付得来,可要是碰上侍弄屎尿,尤其是拉在床上、裤兜里的时候,还真是有点力不从心。要是老伴儿配合点还好,可她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难以自拔,还故意和喜爷较劲,喜爷常常被折腾得腰疼胳膊疼腿疼,心力交瘁。
正在这万般无奈之时,女儿打来电话,说养老院找好了。听到这个消息,无奈又心软的喜爷忍不住偷偷地哭了两次。
其实,喜爷是个暴脾气,稍一不顺心,那脾气就跟点着的炮仗一样炸开,但是,炸开也就过去了,翻篇了,跟没发生过事儿一样,不存心病,可老伴儿不行,心思极重,犟脾气九头牛拉不回来,心里装了几十年的陈谷子烂芝麻。只要一聊天,就喜欢拿出来说说,说说就说说吧,还专门挑那些“炮仗”容易着火的,这就有点让人头痛了,所以两人常常有摩擦,家里不是“刮风”,就是“下雨”,甚至让气头上的喜爷搂不住火便大打出手。
喜爷常说,老伴儿在几十年不但没帮他一点忙,还总是在他正要干出点事儿的关键时刻插一杠子,搅得他没了一点心气,否则,他们家的日子决不会是现在这样。喜爷一人养四口,不得不外出刨食,扔下他们娘仨在家。老伴儿常在喜爷朋友圈里所认识的人前,一桩桩一件件地叙说喜爷的不是,博取了周边人的同情,让喜爷面子丟掉了一地,朋友纷纷与喜爷断交,反而都成了老伴儿的朋友。孰不知,每一次叙述就是强调一次成见,把刺往心里扎得更深。一次强烈冲突后,忍无可忍的喜爷决定离婚,可想想两个孩子,心软的喜爷忍了,离家外出一下子就是七年之久。
今天是老伴儿去养老院的日子。儿子出差海南,派搭伙的同事来接。喜爷不放心,跟着一同过去,看老伴儿被安顿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倒了几趟车,花了三个钟头才回到燕山。他不想回家,只想喝酒,于是给阿峰留言。
阿峰进门时,饺子和下酒菜已点好。
“大哥,抱歉!小弟来晚了一步。”阿峰客气地躬身打招呼,然后在喜爷对面坐下,从包里掏出老白汾,开盖,先给喜爷倒满。
“哥,想死兄弟了。今天啥都不说,只哈酒。”阿峰举杯。
一句啥都不说,喜爷眼眶一下子红了。
“好兄弟,今天咱哥俩啥都不说,就是哈酒。”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可今天,喜爷却有着滚滚而溢的感慨。一瓶下肚后,酒化成泪水。
“兄弟啊,你说我咋是这个命啊,是我上世欠她的吗?”
“大哥,上世不欠,今生不见。一切都是命,啥都别说了。”
酒精的催情,让平时极要面子的喜爷彻底忘了面子这回事,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阿峰面前。
“你哥我出身不好。从小受到父亲的牵连,没戴过红领巾,没当过红小兵,也没当过红卫兵,没入过团,也没加入过党。父亲是一名老地下党员,当年曾是无产阶级革命家程子华的部下,也是命运不济,在南下时身体多次患病,不得已和组织中断了联系。在那特殊的年代,被诬陷成叛徒、反革命,挨批挨整,前后长达十几年才被平反。家里的孩子自然成了黑五类,我是家里的老大,保护家人是我的责任。我从小严格要求自己,多学文化,多练本领,利用一切机会学习锻炼,习武背诗、搞文艺活动,争取上进。我修过水库,进过林场,下过煤矿,当过教员,干过劳资,也在马路边商场卖过东西。在大安山煤矿,本想踏踏实实过一辈子,结果遇到了现在的老伴儿,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那时,老伴儿的姐是我本家的堂嫂,她来她姐家帮忙看孩子。作为邻居,一来二去我们有了感情。在他姐姐的撺掇下,酒后的自己没有抵制住年轻人的冲动,让她未婚先怀了孕,这在当年作风问题特别敏感的年代,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儿。于是,我赶紧给单位领导打报告,申请结婚。谁知那个领导小心眼儿,看我空手而去,找出各种借口拖延,就是不给办,脾气本来就暴躁的我,火腾地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借着火势一拳头就抡了出去。领导当时被送往医院,一检查,几根肋骨骨裂,这下可好,结婚申请没得到批准不算,还背上一个处分。可那肚子不等人啊,无奈之下,只好买麝香,给她多次吞下,想把孩子打掉。可这个孩子顽强的很,待在肚子里就是不下来。没有办法,煤矿待不下去了,便辞职,带着她去了化肥厂看大门儿,后来,又接连生下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要说,老天也没忘了我,还真有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意思,这又给我创造了学习的机会。因为自小喜欢书法,看到燕京书法大学招收学员的通知,不顾一切报名参加。无论冬夏酷暑,排除一切困难,往返城里和坨里化工厂,硬是坚持学习了五年。
当年吃下的麝香,严重损害了孩子的身体,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多方医治也没能留住孩子的生命,却为此欠下一屁股饥荒。老伴儿本来就是个老农民,一无所长,也只好在家里负责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幸亏一儿一女都很有出息,成为我的骄傲,也是安慰。
浓厚的兴趣加上长久的坚持,也让我在书画方面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也算小有成就,凭此,又成了县文化馆的一员。我这人不怕苦,不怕累。当年武术功底练就了强健的体魄,我的脑子也不慢,而且还有着木工手艺,为了给家里人创造出更好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条件,我毅然决然与文化馆签下协议,停薪留职。我创办了书画院,还成立了家装公司。装修这行业,这在当年属于先河,干得风生水起,一个工程下来,我就买了汽车。别看我起步晚,没干几年就还清了债务,还有了点积蓄,家里换了一水儿新的家具。我给老伴儿买了貂皮大衣,各种时髦的衣服,在别人都没有的时候,我都给她置办齐了。后来,孩子也大一点了。为了让老伴儿也能助我一把力,我先骑车去几十里地外插空学习缝纫,回家再手把手交给老伴儿。谁知在家待习惯了的老伴儿已经习惯了安逸,没有一点儿上进心,没干多长时间就撂挑子不干了。
她这一辈子除了跟我较劲,一点忙也没帮过,往往是你让他往东,她偏往西,你让她打狗,她偏撵鸡。这还不算,常年嚼舌根子,败坏我,弄得我好像成了万恶不赦的罪人,众叛亲离。这个气啊,有时候恨不得一巴掌呼死她算了。可想想毕竟一起混了几十年,没有爱情,还有亲情吧?何况孙子都三个了,还能咋样?接着忍吧。
你说她现在有病了,也实心实意地擦尿擦屎,擦身子洗脚,你想她会好点儿吧?谁知道都不能自理了,较劲的劲头儿一点儿没减,还增加了不少。哎,你说我当年咋就看上她了呢?是我眼瞎心盲了,还是上辈子欠了她的?你说我咋就是这么个命呢?
可我偏偏就像那首歌里唱的:你就是心太软,心太软。这么多年,一次一次的迁就,忍耐,她还变本加厉了。可是你说这都照顾她这两年了,都习惯了,现在突然又被送进了养老院,人家是为挣钱的,能好好地服侍你?这不等于在那儿等死吗?我这心里还咯里咯啷的放不下了。你说我这是不是贱呀……唉,啥都不说了,还是哈酒吧。”
“每个人的命,上天都给注定了。大哥,认命吧。你是觉得你自己不幸,其实,你兄弟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家里虽说没病人,这么多年的经历那也是苦不堪言。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的父亲刚47岁就被整死了,你想想那时候我们那一大家子是啥样儿?大哥说得对,啥都别说了,哈酒吧。”
打烊时间已到。他们戴上羽绒服上的帽子,出门一阵冷风,他们缩了缩肩。路上没有行人,灯火辉煌,年的气息还在空气里弥漫。他们踉踉跄跄踏上回家的路,人生的酸甜苦辣都在这一晚酒里,都在这漫长的人上路上,他们带着各自的故事,在岁月里蹒跚前行,或许,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模样,虽然满是无奈,却也充满着对未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