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一只羊的理想(小说)
徐永杰是远近闻名的画家。他的儿子徐吉星却是公认的学渣。
父子俩的差距天壤地别。面对父子俩的巨大反差,徐吉星的妈妈经常喃喃自语道:“是不是当初在妇幼保健院抱错了?”
徐永杰也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初中学业水平参军,转业回来等待安置的半年空档,跟着小城的画家何文田学了半年绘画,自己的作品就县里市里省里乃至全国获奖不断,蜚声画坛。徐永杰凭借着自己巨大的名声成为文化馆与广播局争抢的人才,最后成了电视台的正式员工。儿子徐吉星有自己的基因,就该有自己的悟性。哪怕仅仅有一点点自己的潜质也行!偏偏徐吉星一无是处。
徐吉星新换的语文老师是位老教师,姓吴,很善于做后进生的思想工作。她一直信奉着“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没有教不会的学生”的理念从教。她像带研究生一样,带了徐吉星一个多月,徐吉星的语文考了2分,其他科目仍然均为零分。徐吉星的成绩颠覆了吴老师的认知,吴老师的“爱的教育”实验彻底失败。
徐永杰不甘心自己的儿子如此废柴状。他接受了吴老师的建议去给徐吉星测过智商,徐吉星的智商完全没有什么问题。甚至IQ值还不低。他也领着徐吉星去县精神卫生医院做过心理测试。反馈结果未发现异常。他多次找班主任与各科老师沟通,还把自己的画册捐给学校图书室与徐吉星所在年级级部。总之一切外因可能产生的羁绊环节一一疏通到位。只有徐吉星这个内因一直不产生变化。
徐吉星上课准时睡觉,有时一觉睡到下课。老师罚站也不抗拒,集体劳动基本不主动参加。不过徐吉星在校从不胡闹。多数时候他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笑眯眯地看其他同学打打闹闹,既不参与,也不站队任何一方。除了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徐吉星并没有其他毛病。
徐永杰很希望徐吉星能蓦地转变。他希望儿子徐吉星能考上高中,拿个高中文凭然后去参军,沿着自己的路径走,儿子的人生会省掉诸多试探的代价。现如今参军没有高中文凭一票否决。儿子徐吉星的表现,着实让徐永杰忧虑。让儿子踩着老子的脚印走,复制一条完全没有任何悬念的成功之路,一直是徐永杰心心念念的理想。可怜徐永杰为儿子日夜谋划的拳拳父心!
奈何徐吉星要命不配合。
徐吉星已经到了初三了,仍旧科科零蛋遍地滚。音体美信是大多数学生喜欢的科目,没有那么多要刷的题山题丘,相对可以放松神经。徐吉星仍旧与其保持绝缘态势。没有办法,徐永杰只好从医院搞出一张徐吉星“不宜剧烈活动”的诊断,替徐吉星挣点分数。有了这个诊断,体育免考,还可以得一半的分数。体育这一科是徐吉星成绩最好的一门科目,可这成绩还是依靠外力获得。
徐吉星到了门门功课都提不起半点兴趣的地步。老师家长束手无策。老师们心照不宣地集体放弃了挽救这个“另类”的想法。
徐吉星的学习成绩到了如此地步,徐永杰仍旧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学校到了“家长进课堂”开放月,徐永杰特地请了假陪着儿子听课,甚至其他家长没有时间来学校听课,他知道了就要了人家的出入证再来听一次。徐永杰终于知道了学校老师到底有多么难!徐吉星课桌上没有课本没有本子,光溜的到赤条条。老师开讲后三五分钟,徐吉星早已酣然入梦。徐永杰一次次用胳膊肘捣醒徐吉星,徐吉星换个姿势趴下再睡。徐用杰的胳膊肘子都捣麻了,徐吉星仍旧睡眼朦胧地沉浸在自己的庄公梦蝶世界。
老师想趁着家长在,多提问一下那些进课堂家长的孩子,展现他们的风采,暴露他们的问题。徐吉星一次次被老师摇醒叫起来,一次次坐下去。徐吉星站起坐下都是轻轻的,并没有一般意义上张牙舞爪的差生样子。他对其他听课家长投来异样的眼神与同学们嗤嗤的笑声一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下课了,无可奈何的徐永杰摇摇头说:“哎,好儿来!”
亲眼目睹了儿子状态的徐永杰仍旧不肯放弃最后的努力。他找到吴老师软泡硬磨,恳请吴老师务必想法子拯救一下徐吉星。他还一厢情愿地把徐吉星的微信推给吴老师,让吴老师发些励志的话刺激刺激一下徐吉星。
“家长的话不听,老师的话他不可能一点不听。”
吴老师诧异地问徐永杰:“学校三令五申不允许孩子接触电子产品,徐吉星玩手机大人不禁止吗?”徐永杰挠挠头皮说:“都是孩子的三姨!从海外归来送他一部苹果手机。自此徐吉星关在屋子里干什么不知道。手机几次没收,孩子进了几次医院。最后达成协议,归还手机,徐吉星学习要实现零的突破。”
吴老师加上了徐吉星的微信。吴老师看见徐吉星的微信签名是:本人已死,有事烧纸!
吴老师苦笑着摇摇头。她把三托四请的徐永杰送出了办公室。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吴老师是个实在的老师,死马医成活马的事,她从教的岁月里也不是没有过。她暗暗下决心弄清徐吉星表现的成因,起码要利用徐吉星临近毕业的三个月时间,转变徐吉星的人生态度。
吴老师的课经常搞写作训练。那一次写作文,是话题作文“理想”,限时一节课十五分钟。全班五十八个人仅有三十三个完成。很多学生直言不会写。徐吉星的同桌也没有写出来。只见徐吉星撇嘴一笑,说:“这个都不会,那不比我渣?”
同桌不服气地反驳道:“你能你会写?”
“我会写,我只是不想动笔。”
吴老师终于发现了契机。她把徐吉星带到办公室,由徐吉星口述,吴老师代笔写下了徐吉星的“理想”作文,题目叫做《一只羊的理想》——
我只想养一只羊,养一只公羊。我把那只羊带到绿油油的山坡上。不给他拴绳,不用鞭子抽打他,只让他自由徜徉在青青的草地。从红日喷薄的喷薄,到落日归山,他在啃草,我在睡觉。羊儿与我各干各的事,互补打扰。
羊儿咩咩,我鼾声呼呼。人的世界与羊的世界融为一体又互不相害。羊儿嗅嗅我的鼻息,并不是为了打扰我的梦幻,他只是想探勘一下我是否仍旧活在人间。我轻轻喊一声跑远的羊儿,并不是为了限制他的自由,而是为了让他感知我视线的温暖。
太阳毒的时候,我用树枝编一件树衣遮蔽着羊的身体,不让毒日头灼伤羊儿的皮毛。我把草帽扣在脸上,任凭蚂蚱在草帽上蹦跳。晚上与明星稀,我看着天幕数星星,羊儿趴在我的身旁,歪着头听我报数。
山坡下的人家屋顶的炊烟,像一条游龙蜿蜒在无边的天际。直到烟天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领着羊儿走到有奶奶的家门口。奶奶也领着一只与我一样的羊儿,拿着一棵长长的青蒿,轻轻扫着那只公羊沾满尘埃的脊背。奶奶永远那样慈祥,奶奶永远也变不成凶神恶煞的豺狼。
我倚在门框上,啃着奶奶刚刚烙出的还热乎乎的油饼。我的羊与奶奶的羊奔跑重合,变成了一只羊。向着暮色逼近,渐渐远去。可是,那只羊一个跟斗跌进了无边的黑暗,没了踪影。我只有紧闭着双眼,不听任何风响,那一只羊才会又重新奔跑在无人的旷野。
春风轻轻拂去我的泪花。羊儿陪伴在我身边。
吴老师热泪盈眶。从教三十多年,第一次读到如此诗意盎然的作文。她也终于明白了徐吉星。她知道徐吉星一定有一个没被人探寻的未知世界。她想尽力寻找打开徐吉星心门的钥匙。因此她午饭都没有顾得上吃,就去约见徐吉星的父母了解情况。
徐吉星的父母流着眼泪讲述了一桩陈年旧事,那是他们多年小心翼翼躲闪不肯轻易触及的伤痛。
徐吉星的父母告诉吴老师,徐吉星有个孪生弟弟,在他们上六年级的时候,假期去农村的奶奶家。奶奶家养了一只奶羊,奶羊生了六只羊羔。兄弟俩撵着羊羔去山坡放羊。弟弟带着羊羔们在山坡下水塘饮水的时候,有一只羊羔掉到水塘。弟弟下去救助羊羔,不幸溺水。徐吉星的奶奶把奶羊与剩下的羊羔全屠杀了,奶奶的院子里一片血腥。奶奶杀了羊的奶奶家成为一家人的伤心之地,从此很少回去。尤其徐吉星的妈妈,一提及乡下奶奶家,就会歇斯底里。她不允许徐吉星到乡下去见奶奶。徐吉星也从不主动提及奶奶。
吴老师说,徐吉星用了整整三年的时光在怀念在忧伤在忏悔。无助与创伤把徐吉星包围。他走不出常人无法理解的境遇。徐永杰夫妇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许久。
吴老师向在北京大医院当医生的学生做了详细咨询。学生根据情况判断徐吉星可能是“创伤应激障碍综合征”,不过到底是不是需要面诊。于是吴老师给徐永杰夫妇提了一个建设性的意见。夫妻两个立马带着徐吉星赶赴北京。
徐吉星初中毕业上了一所中专。据说学习成绩节节攀升。
多年后,吴老师在财富大厦公寓楼九楼遇到徐吉星的时候,他已经是财政局局长,同时也是一名著名作家。他送给吴老师一本他写的散文集,书名就是《一只羊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