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文人松(随笔)
当代盆景艺术大师、扬派盆景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赵庆泉,师法自然,博采众长,创作了许多盆景佳作。其代表作《云壑松风》,以黄山松为骨,汉白玉为皿,虬曲主干上凝结着千年文脉的霜痕。
这株高仅尺余的文人松,枝干转折处暗藏篆隶笔意,枯梢与新芽并存的矛盾美学,恰似一轴微缩的《富春山居图》。赵庆泉独创的“高干合栽”技法,将峭壁孤松的险峻化为案头风骨,树皮皲裂如商周青铜纹,顶端嫩芽却似敦煌壁画中的青绿山水。他在钢铁虬枝间注入太湖石“瘦皱漏透”的审美法则,使枯荣并存的意象升华为“道在器中”的哲学宣言——那些刻意保留的虫蚀痕迹,不是技艺的缺憾,而是效仿龚自珍“病梅”美学的精神留白,在物理残缺中抵达意境完满。
这般艺术追求,实则叩响了一扇通往历史的大门。文人松的审美基因,早在《诗经》“如松柏之茂”的祝颂中便已萌发。魏晋名士以孤松为精神图腾,嵇康笔下“肃肃如松下风”的君子气节,陶渊明“抚孤松而盘桓”的隐逸风骨,皆化作六朝画像砖上清瘦的松纹。敦煌莫高窟第257窟壁画中的供养松,枝干已显“以曲为美”的趋向,北魏司马金龙墓漆屏风上的松树纹饰,更将“清奇古怪”四字化作可视的线条语言。唐人王维在辋川别业“分行接绮树”的造景实践,首次将缩地术的野心注入草木,其“倒影入清漪”的诗句,恰为后世文人松“以小见大”的美学写下注脚。
北宋文人将这种野心推向巅峰。李唐《万壑松风图》中的古松如士大夫峨冠博带,主干中正凛然似范仲淹“先忧后乐”的襟怀,侧枝奇崛峥嵘若米芾“衣冠唐制度,人物晋风流”的狂傲。画家以飞白笔法勾勒松针,墨色浓淡间似有松涛与砚池的共鸣。米芾本人在涟水军衙署手植“拜石松”,将太湖石的“瘦皱”与松树的“屈铁”熔铸一体,开创“石松同赏”的文人范式。这种艺术自觉在元代臻至化境,倪瓒《六君子图》中的疏林寒松仅存三两虬枝,却以“舍九取一”的决绝,在空寂中生出万千气象。他首创的“折带皴”笔法,被后世转化为盆景造型中“一寸三弯”的扎片技艺,苏州留园“古木交柯”的经典之作,正是以两枝交错的老干,再现了倪瓒“聊写胸中逸气”的美学真谛。
明代文人松的审美完成了理论体系的建构。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订立“盆松三忌”:忌对称如衙署门松,忌繁复似市井雕花,忌匠气类鲁班墨斗。这些戒律实则是将文人画“逸品”标准立体化。徐渭以狂草笔意入盆景,雪后斫取病松,留残枝如戟指天,这种“以丑为美”的突破,恰与其水墨葡萄“笔底明珠无处卖”的孤愤同出一脉。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以山水画论指点松景:“远山取其势,近松取其质”,首次将“三远法”引入盆景创作。晚明张岱更在《陶庵梦忆》中记载,某士大夫为求一株“有画意”的盆松,竟以宋版书与匠人交换,可见其时文人松已成比肩金石书画的雅物。
清代文人松在金石考据风中焕发新机。郑板桥在潍县衙斋手植“衙斋松”,刻意保留虫蚀空洞的树干,盆壁题写“咬定青山不放松”,令物理残缺升华为精神图腾。这令人想起龚自珍《病梅馆记》的隐喻——看似写梅,实为松石盆景而发:“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金石学家吴大澂考证《云林石谱》中“松化石”成因,将地质学成果化入盆景,苏州拙政园“卧松倚石”的经典之作,主干纹理竟与商周青铜器饕餮纹暗合。此时的文人松早超越案头清供,成为考据学的立体注本,扬州八怪以书法提按之法塑松枝肌理,更让虬曲线条中浮现金石刀刻的力度。
纵观千年松影,可见一条清晰的精神脉络:宋代文人从年轮中读出的“穷且益坚”,在明代化作徐渭雪中病松的“宁拙毋巧”;倪瓒空枝蕴含的“无中生有”,至郑板桥处演变为“难得糊涂”的哲学。八大山人画鱼不画水的留白,与文震亨“盆松三忌”的减法法则,共同构成东方艺术“少即是多”的终极密码。而《长物志》“室庐有松,令人古”的记载,恰与《论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形成跨越千年的互文。这些凝固在时光中的文人松,既是物质的造物,更是精神的显影——虬曲处藏着《周易》“曲成万物”的智慧,斑驳间刻着《庄子》“与物为春”的生机。
当我们凝视一尊元代龙泉窑青瓷松纹盆,或在故宫库房得见陈洪绶《松石盆景图》真迹,恍惚可见米芾衣袖沾露整理松针,听见文徵明在玉磬山房与友品评松姿。这些穿越时空的松影,实则是中华文明的精神年轮。每一次剪刀与枝干的触碰,都是今人与先贤的对话;每一寸缓慢生长的年轮,都在续写“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永恒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