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新】七十张羔皮(小说)
一
那一天,双全感觉要出事。
下班的时候,杜格尔喊他,说到他家喝酒,给考上大学的苏荣祝贺。这是一九七八年的初秋,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在学校代课的知青们大多都参加了高考,但只有苏荣金榜题名,以优异的成绩被内大蒙语文系录取。
要说苏荣,真好像天生就是上大学的料,人家下乡的时候就带着课本,那时还没恢复高考,可他好像有这远见。别人劳动时都抢着表现,争取早日被推荐上学或招工,收工了疯狂地玩,谁都不摸书本。只有苏荣,只要闲下来就抱着书本,什么初等几何、初等代数,那么枯燥的东西他都读专心致志。有一次,食堂改善伙食,派苏荣帮厨,厨师知道他不会做饭,也不会炒菜,就让他看灶膛,就是不断往两个灶膛添木柴和牛粪。这苏荣觉得这活简单,顺便还可以学习,便坐在灶膛前边添柴边看起书来,没想到木柴太长,把火苗带出灶膛,烤糊了他的头发,幸亏厨师鼻子尖闻到了焦糊味。
那一天,杜格尔在家煮了干牛肉,切了一大盘芥菜咸菜,还有几颗咸鸡蛋。以当时的经济条件,这就算不错的下酒菜了。酒是65度老白干,温柔不足,火辣有余,草原地区,冬季寒冷无比,喝了它可以御寒,人们都喜欢。
酒局开始的时候气氛很好,大家推杯换盏,争相向苏荣敬酒,以示祝贺。双全那时初出“茅庐”,酒龄不到两年,不胜酒力,三两盅就头晕目眩,便不得不使出看家本领,趴在桌子上装睡,结果真还睡着了。醒来之后,都不知几点了,反正是过了10点半了,因为电灯已灭,点上了蜡烛。那时小镇用柴油机发电,到了十点半就停了,不是没有柴油,是钱金贵稀少。这时屋里只剩下杜格尔、苏荣和双全三人,他们仨是知青战友,插队时是同一个队同一个宿舍,现在都在公社学校代课。夜已深,灯光昏黄,杜格尔和苏荣明显已经醉意朦胧,虽然尽量压低嗓音,但在暗夜里也显得那么清晰:
“他妈的,七十、七十张羔皮,我、我绝对不能、不能让那兔子白吃了!”苏荣把拳头在桌子上一砸,酒盅都跳了起来。
“算、算了吧,关键时刻,以大事为重,可、可别惹麻烦了,忍忍、忍忍就过去了。”杜格尔虽然也醉了,但头脑还很冷静,在一旁规劝着。
“忍?凭、凭什么忍?七十张羔皮啊,半年的工资,你说、你说让我咋忍?”
听到这,联想到先前同事们的议论,双全明白了,原来,苏荣把自己买的七十张羔皮拿去让郭皮匠加工,用来给父母亲做皮袍的,这回要上大学了,临走他想取回这些羔皮,没想到郭皮匠不给,开始说没加工完,后来说皮子没了,爱咋咋地吧。听到这,双全不能再睡了,他得把苏荣领回去,不能再让他们喝了,否则,酒后失控,做出后悔的事可就麻烦了。
二
第二天早晨,双全被人从梦中唤醒,睁眼一看,公社公安特派员站在床前,一身警蓝衣服,腰扎武装带,还挎了手枪。他的门白天不上锁,夜晚不插门,所以别人很容易进来的。
双全没见过这气氛,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眼睛,胡乱套上外衣。
“你们昨天喝酒了?”特派员公事公办,一副官腔。
“是啊,昨天周末,哥儿几个喝了点,有什么事么?”一提喝酒,双全想起了昨夜苏荣的话,心想,坏了,这小子一定惹事了。
“几点散的?你和谁一起回来的?”特派员当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继续着自己的询问。
“几点我不太清楚,我没有表,反正电灯已经灭了,我就和苏荣一起回来了。”
“后来又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啊?苏荣喝得多一些,我把他扶上床,见他睡着了,我就回来睡觉了。”
“真是这样吗?你可要对自己的话负责呀!”
“当然是真的。”
……
特派员走后,同事们陆陆续续聚到苏荣宿舍,大家七嘴八舌,昨夜至今发生的事有了大概脉络。原来,后半夜的时候,郭皮匠家的窗户被人砸了,玻璃碎了,门板也被砸掉了两块。惊魂中的郭皮匠挥着菜刀追出来时,只看见后街有个黑影一晃,便不见了。后街之后,便是校园,因此这些住校的老师就成了调查对象。大家议论纷纷,都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有我心里明白,这事十有八九是苏荣惹的。唉,这老兄,关键时刻,怎么分不清西瓜芝麻的大小了呢?
苏荣这边没事人一样,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和探望他的同事、朋友做着告别。
下午时分,特派员又来了,什么也没说,就把苏荣带走了。随后,打探消息的同事回来说,苏荣被扣下了,说他和砸窗户案有牵连,让他交代问题。
一时间,大家束手无策,不管怎样,每个人从感情上都是向着苏荣的,十年寒窗,好容易金榜题名,要是被这事耽误了,那前程不就毁了吗?这郭皮匠也是可恨,平白无故吞下人家那么多羔皮,就算是砸了门窗,也是活该。议论半天,大家群情激愤,双全便提议,一同找公社要人,大家一起为他担保,咋也得让苏荣上大学。
由于周末,公社一排房舍空空荡荡,只有特派员的办公室开着门,里面就特派员和苏荣俩人。
“你们干什么?”看到这么多人,特派员深感意外,下意识地问道。
“我们来为苏荣担保的。”
“他不是犯人,你不能扣留他。”
“他要上大学,耽误了可负不起责任。”
大家很齐心,你一言我一语,句句在理。
“是不是犯人你们说了不算!”特派员一拍桌子,双目圆睁,装出几分威严。
“谁说了算也得有证据呀!”
“那你们咋能证明不是他作案?”
“我能!”双全往人群前站了站,“我能证明。昨晚苏荣喝多了,走路都困难,根本没能力去砸窗户。是我把他送回宿舍,扶上床,看着他睡着了才离开的。”双全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也不能证明后来的事。”
“后来的事我来证明!”人群中有人喊道,“昨晚上苏荣回来后又打呼噜又说梦话,害得我后半夜根本没睡着,他一直睡到早晨才起床,我很清楚。”
“我也听见了,后半夜他一直没起床,不断说梦话,呼噜也打的山响,我们都没法睡。”又一位室友证实着。其他人也七嘴八舌,有帮腔的,有求情的,特派员一看众怒难犯,自己又没什么证据,便顺水推舟,让大家写了担保书,签了字画了押,就将苏荣放走了。
人放了,但事没完,那边的郭皮匠被砸了门窗,当然不依不饶,于是这边特派员便通知学校,案件没有结果,苏荣不准离开学校。
三
说起苏荣和郭皮匠,这两人还有一段渊源。去年春天,一个周日上午,苏荣借了一匹马,背上半自动步枪,去探望牧区好友温度苏。苏荣刚插队那年就被分在他们家,在那里,苏荣不但学会了骑马,学到了很多牧业知识,还与温度苏结为安达(好朋友)。昨天,苏荣去到供销社买东西,偶遇温度苏的妻子,她赶着勒勒车来卖羊皮。这个季节,正是牛羊青黄不接的时候,羊的膘情都降到极致,牧民在这个季节都不会宰羊的,她们咋还卖羊皮呢?一问才知道,他们家招了狼,四只羊被咬死了。今天趁周日休息,苏荣买了两瓶酒和二斤月饼,去慰问一下,给好友压惊壮胆。
苏荣是队里的民兵连长,虽然当了代课老师,但毕竟还没转正,身份还算知青,公社就让他还兼着连长,枪自然也就没收回去。
温度苏家,老友重逢,二人格外激动,互致问候之间,温都苏的妻子已用奶茶、嚼口、奶豆腐和手把肉把饭桌摆满,温度苏取出草原老酒,虽然他知道苏荣没啥酒量,但也给倒了一盅,“草原上,男子汉必须学会喝酒”,他一边斟酒,一边还磨叨着。苏荣知道牧区风俗,也没拒绝,端起杯,学着牧民的样子,用右手无名指蘸酒,向天、地和空中分别弹了一下,表示敬天敬地敬祖先,然后浅浅呡一下。那边的温度苏也不在意,一边喝着,一边为苏荣削肉。三盅酒下肚,温度苏打开了话匣子:
“谢谢老弟来看我啊。前天晚上,这该死的狼摸进羊圈,咬死了四只,还伤了两只,幸亏咱的狗机灵,及时叫醒了我们,要不还不知道要伤害多少呢。”温度苏一边叙述,一边攥紧了拳头。
“事儿都过去了,破财免灾吧,好在损失不太多。”
“是啊。估计这还是陶高乌拉(锅盔山)那两只狼,去年春天他们袭击了乌尼尔家的羊,死伤了二十多只呢。每年春天,它们一产仔就出来祸害人。今年五一打狼时一定要除了他们。”温度苏的拳头攥的更紧了。
苏荣插队几年了,年年五一都参加旗里组织的灭狼行动,声势浩大的活动有时也有收获,但总是灭不了根。去年冬天雪大,估计狼储存的食物不够了,加上这个季节也正是狼的哺乳期,食物需求量大,凶残狡诈的狼就冒险来羊群偷袭。
太阳西斜,苏荣明天还有课,不得不告别。临行,在羊圈边上,苏荣举起半自动,朝天鸣放了三枪,以示对狼的警戒,当然也是给温度苏夫妻壮胆。
回程中,苏荣的坐骑跑的飞快,一道道山梁转瞬都被甩在身后。太阳快落山时,翻到又一道山梁,那里正是陶高乌拉的延伸带,过去山梁,回家的路也走过一半了。这时,身下的坐骑突然不安起来,摇头晃脑地喷着响鼻不肯前行。苏荣也警觉起来,朝前仔细一看,不远处似乎有一辆车,还停在那里,旁边还蹲坐着两条狗。再进前,终于看清,车旁一人,背靠车子,一手持刀,一手举鞭,和那两条狗对峙。不,那不是狗,个头比狗要大,脸型也比狗长了些,下巴也比较尖俏,是狼,肯定是狼。苏荣终于明白了,他从背后顺过枪,打开保险,压上子弹,照着狼“砰砰”两枪,一道硝烟飘过,其中一只狼也许中了弹,在地上打了个滚,和那只未受伤的一道逃之夭夭。
苏荣抹了下额头冷汗,来到车前,才看清那人是镇里的郭皮匠,他是下来收皮子的,拉了一车皮子回家途中,遭遇了凶险,那匹拉车的马看到两只狼,惊吓得连连尥蹶子,挣脱绳套,丢弃主人逃离而去,留下郭皮匠一人,差点就喂了狼。
郭皮匠丢下手中武器,哆嗦着握住苏荣双手,千恩万谢,就差跪下来了。
后来,苏荣把坐骑改成拉车的马,和刘皮匠一道,月亮爬到半空时才赶回家。也是那次,和郭皮匠熟络之后,苏荣买了七十张羔皮,交给他加工,准备送给父母做袍子。
四
周一早晨,学校照例开课,可老师们知道了苏荣被扣留的事后,都无心工作,纷纷聚到校长办公室,要校长出面,帮助苏荣按时上学。
作为一校之长,他当然同情自己的部下,他也知道,苏荣是个好苗子,业务上是个尖子,人品上也没问题,这次好容易考上大学,要是给耽误了那可是毁了一个人才。可那边郭皮匠一口咬定,自己没别的仇人,只有和苏荣七十张羔皮纠纷,案件没结果,特派员就不让苏荣离开,自己这点薄面,特派员未必能给。正在犹豫之间,突然想起,当初,苏荣是公社书记特木尔推荐的,他若肯出面,这事肯定好办。于是校长用电话汇报了这件事。
下午,在公社办公室,特书记和苏荣单独谈话:
“苏荣,你是我推荐给学校的。当时,我到知青点调研,看到你写的标语很漂亮,觉得你是个人才,知青和队里都说你人品不错,正好学校缺人,我就推荐了你。现在,你考上了理想大学,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这也是苏木的光荣。可关键时刻,你咋能做出这样的蠢事?”说到这,特书记有几分动气,忍不住敲了敲桌子。
“他、他郭皮匠耍赖皮,我七十张羔皮让他加工,现在啥都没了!”书记面前,苏荣不得不说了实话,毕竟人家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但语气里仍然有气。
“那是他的错,但你的行为说严肃了就是犯法!”特木尔表情凝重,语气又重了些,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了解了一下,郭皮匠有四个孩子,老婆有严重的风湿病,常年要吃药,家里几乎一贫如洗。这次,他挪用你的羔皮换钱买药,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人家打算缓一缓再还,谁成想你这样报复人家?”
“这情况他也没和我说呀?”苏荣语气缓和了些。
“他没文化,能像写作文一样要求他吗?”
特木尔喝了口水,语气缓和地说到:“你砸门窗这件事可大可小,现在要想解开这个局,还得你先主动承认错误,去赔礼道歉,求得谅解,才能销案。你有知识有文化,马上就上大学了,更要有胸怀有格局,凡事要宽容为上以和为贵。接下来咋做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谢谢特书记,给您添麻烦了。”
“去吧去吧。祝你大学生活愉快!”特书记一边挥手,一边把苏荣送出了门。
五
下午,双全陪着苏荣,带着礼物,来郭皮匠家“负荆请罪”。
郭家房舍就在学校南边,以前来来往往常路过,都很熟悉,低矮的土房,残破的院墙,尽显生活的艰难。进到院里,那破损的门窗抢先映入眼帘,门用两块破木板加固起来,窗户外面也订了一块塑料布,遮风挡雨倒也对付了,就是更增添了残破丑陋。看到自己的“杰作”,苏荣脸上显出愧色。
“呀,苏老师来啦?快屋里请,屋里请。”听到房门那吱呀一响,郭皮匠就从里屋迎来出来,态度谦卑热情出乎意料。其实,在见苏荣之前,特书记提前来到郭家做了调研,并做通了郭皮匠的工作。
简单问候,苏荣就单刀直入,说明来意:“郭师傅,我来向你们道歉来了,实在对不起,这事我做的太冲动了,希望你们能原谅我的过错,门窗修复需要多少钱,你们说个数,我来赔。”苏荣说完,向郭皮匠深鞠一躬。
“是啊,郭师傅,郭嫂子,这两天苏老师一直在忏悔,怪自己冲动鲁莽。”双全怕刘家不给面子,赶紧加油助力。“苏老师这次考上内大了,非常不容易,马上开学了,耽误不得。你们大人大量,就原谅年轻人的过错吧,冤家宜解不宜结是吧?”
“苏老师,这事我有错在先,挪用了你的羔皮,没和你说清楚。也是实在没办法,老婆得病,不能停药,你看我家这样子,实在没钱了,我就用了下,本打算过段时间弄点羔皮补上,谁想到这么快你就要走。行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吧,苏老师还救过我呢,这恩情我记着呢,门窗也不用赔了,羔皮我想办法,你留个地址,等搞到了加工好了给你寄过去。”
“好好,能这样太好了,谢谢郭师傅,和为贵,和为贵。”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快,双全赶紧把二人的手牵到一起。
那边的苏荣也赶紧道谢,并再次给郭皮匠鞠躬。临走,从兜里掏出几张十元的票子,硬塞给了刘皮匠的老婆。
六
转年春天,在学校读书的苏荣收到了一件包裹,打开一看,白花花软绵绵的一包加工好的羔皮,不多不少,正好七十张。苏荣手抚羊皮,感觉上面还有郭皮匠的体温,心头不觉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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