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书斋记(随笔)
自古文人多有书斋。苔痕漫漶的竹简堆在秦汉士人的案头时,尚不见“书斋”之名。直到南朝陶弘景在句曲山中建起三层楼阁,将白云封在顶楼充作侍童,这方寸天地才真正有了魂魄。千年间无数青衫背影隐入重重叠叠的书架,将人间烟火与纸上烟霞煮成同一壶茶。
斋号往往比屋宇更早长出青苔。刘禹锡在《陋室铭》中尚未提及草庐之名,后世文人却已深谙此道。辛弃疾的“稼轩”取自“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把剑锋藏进犁铧;蒲松龄的“聊斋”悬着块“醉吟墨瀋”匾,三分自嘲里透着七分孤傲。江南园林中的“茧斋”常被误认为养蚕之所,实取“读书如蚕食叶”之意,轩窗上镂空的桑叶纹早把机锋刻进木纹。张岱中年散尽家财,偏守着“不二斋”不肯改名,说“雪水烹茶、古鼎焚香,俱在不可有二处”,倒比鼎盛时的精舍更显筋骨。这些凝固在匾额间的文字,有时是半生志趣的注脚,有时是浮沉起落的碑铭,总归要在红尘中凿出一孔让精神透气的缝隙。
南宋诗人陆游的“老学庵”不过丈余见方,墙角总泛着梅雨季的潮气。他在《书巢记》里自嘲:“或至不得行,则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耶。’”这般窘迫处,却养出了“王师北定中原日”的壮怀。明代归有光的项脊轩原是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偏在此间望见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的永恒。文人择居从不计较广厦华堂,倒像是刻意寻些破败处安置肉身,好让精神在漏瓦残垣间恣意生长。
曾见万历年间文震亨绘《长物志》,细数书斋当悬云林画、置哥窑瓶、供灵璧石。这般讲究却未必是常态。袁宗道在《白苏斋记》中写道:“余既以懒癖成性,官闲无事,扫地焚香,啜茗味淡。”清茶一瓯、素琴一张,案头随意摊着东坡诗集,这般清简倒更近文人本心。李渔在芥子园里种芭蕉,听雨打叶声替代了琴瑟;郑板桥在拥绿园中养瘦竹,看疏影横斜胜过了丹青。书斋里的风雅向来不在器物贵贱,全看主人胸中是否蓄着一池活水。
晨光初透窗棂时最宜展卷。张岱忆及早年读书,说“鸡鸣枕上,夜气方回,此时披衣起坐,万籁俱寂”。这般光景里,连翻动桑皮纸的窸窣都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响。午后的书斋总要染些慵懒,沈复在《浮生六记》里记芸娘“拔钗沽酒,不动声色”,那酒香混着墨香,竟比兰麝更清雅。待到夜烛高烧,砚池里浮动的月光便成了最好的知己——黄庭坚在“喧寂斋‘中写’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笔锋转折处不知藏了多少欲说还休。
书斋里的时光常凝成特殊的气韵。朱熹在白鹿洞书院讲学时,总要把窗前松枝修剪得能看到远山轮廓,他说治学如观山,须留透气处。这道理被董其昌化入画论,遂有“隔水看山”的妙境。王世贞的小酉馆藏书三万卷,却偏在院中开凿方塘,专为倒映星空。这般看似无用的布置,恰似文章里的闲笔,空处能生出万千气象。
文人相聚书斋时最见真性情。苏轼在雪堂会客,“有客无酒,有酒无肴”,遂取月色与江风佐谈。这般清谈传统自竹林七贤便绵延不绝,到清初冒襄的水绘园中,仍见诸子“坐花醉月,不知东方之既白”。钱谦益的绛云楼付之一炬时,时人痛惜的不是万卷藏书,而是楼中那些“谈笑有鸿儒”的夜晚,随灰烬飘散在虞山的云雾里。
书斋终究要归于寂静。文徵明在停云馆独坐,看“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映着壁上自书的《归去来兮辞》。这种孤独不是凄凉,而是将自身化作山水长卷中的一枚闲章。袁枚随园书斋前种满梅树,花开时闭门谢客,只许暗香入户。他说:“读书如游名山,必得孤往。”这般独与天地往来的心境,或许才是书斋给予文人最珍贵的馈赠。
如今钢筋森林里的书房多已沦为工作间的延伸,键盘敲击声取代了墨锭研磨的轻响。但总有人会在深夜合上电脑时,瞥见书架角落里的线装书泛着幽光,恍惚间似有松风穿窗而入。那些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旧书脊,依然沉默地守护着某种可能——当我们轻轻拂去电子屏幕上的尘埃,或许还能在某个清晨,重新听见宣纸吸墨时发出的,细微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