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乐饮罢兵(小说)
不是俘虏,却形同俘虏;不是囚犯,却形同囚犯。俘虏,是拼杀之后的无可奈何,他没有;囚犯,是枷锁捆缚的沉重负担,他也没有。抬头,连天都看不见,那一身庄重的官服,就像只为了配得上案桌上的酒肉而穿。
那来自地狱的厮杀声,邪恶恐怖,虽然遥远,仍回荡不绝,每一声都像在他心头刺了一剑。抵近黄昏,如同持续了数万年的厮杀声终于渐渐散去,那伤痕累累已无完肤的心却并没有脱离苦难,反而如已经停止跳动般沉重。
欢呼,是胜利的欢呼,欢呼让他窒息,让他停止心跳。他的心,就像是一端切成条状挂起来晾晒的萝卜,而欢呼就像是大锤还要不停地进行重击。
他并没有瘫软在地,这是早已预知的结局,即使预知,却并不能减少他的绝望,也不能减轻他的痛苦。
他背对门口,却知道有人进来了,因为他看到了鲜红的晚霞,似乎也看到了那堆尸如山的战场。
来人走了进来,看着案桌上的食物一点都没有少,但肉已冷了,酒也凉了。随后轻轻挥手,便进来了几个卫兵,端着热饭热菜的卫兵,分主客设好两案两座之后,又恭敬地出去了。
来人至主位跪坐而下,道:“公子一天未进食了,趁热用一些吧。”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以为这样能减轻痛苦,保持镇定,但呼吸撕扯了伤口,他的心更疼了。睁开眼睛后,他慢慢转身,看着来人,这是他曾经的朋友,也是敌国的仇人,更是刚刚屠杀了自己手下兵卒的敌军主将,秦国大良造卫鞅。
他想笑一笑,哪怕只是冷笑,但他笑不出来,一番酝酿之后,他还是笑不出来,嘴角只是稍微抽搐了一下,道:“大良造有心了。”
此刻的卫鞅应该志得意满,应该意气风发,但并没有,即使他的语气十分轻松,甚至有些得意,但扫不尽眼神里的坚毅。
等他于客位坐下后,卫鞅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道:“请!”
他只是坐下,没有动面前的食物,更没有为自己也倒一杯酒,只是呆坐而已。
卫鞅见他没有共同举杯的意愿,只能仰头自己饮酒,放下酒杯后,问道:“公子既是宗室王弟,又是统兵主将,不想知道战况如何吗?”
他不想低下头,他是公子卬,血统高贵,身份尊贵,是魏王亲弟,是此战的魏军主将,他不想低下头,也不能低下头。但他的心里仿佛有千斤巨石,他的头如有万斤之重,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卫鞅道:“看来公子已知晓此战结果。”
是啊,他不能不知道,否则他也不会来到这里,更何况那比厮杀声更恐怖的胜利欢呼,一直充斥在他耳边。
见公子卬依旧不愿说话,卫鞅继续道:“公子自然是知晓的,桂陵、马陵两战之后,魏国国力大为削弱,魏军主力损失殆尽,数年之内无法支撑大战,而今秦、齐、赵三国围而攻之,魏国分身乏力,故而应对我秦国之兵力军械捉襟见肘,安能不败?”
公子卬缓缓问道:“大良造这是炫耀吗?”
卫鞅微微一笑,反问道:“炫耀?”
公子卬道:“大良造知我魏国力有不逮,于是投其所好,以乐饮罢兵为由诱我囚之,以攻我军。”
卫鞅似乎真有些得意了,道:“是,作为魏军主将,你不想战,也不能战,战则必败,所以哪怕只有一丝罢兵可能,你都不会放弃。”
公子卬终于笑了出来,不是抽搐,而是冷笑,道:“昔日好友,今日对阵,不忍相攻,乐饮罢兵,如此幼稚之言!不知后世会作何评论,是笑卬愚蠢无知,还是笑大良造背信弃义不择手段?”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卫鞅也陪着饮了一杯,问道:“愚蠢无知?”
公子卬继续冷笑道:“你我皆是国家重臣,领军主将,以昔日私情废两国存亡大事,我竟如约前来,岂不是愚蠢无知?”
卫鞅没有立刻回答,慢慢地整了整衣襟,淡淡问道:“公子如今生死未定,却担心身后之名?”
公子卬笑了,不再是冷笑,而是真的笑了,道:“大良造之意是要杀我?”
卫鞅道:“方才我已说了,魏国受三国围攻,力不能逮,只能避战,公子如约前来乃是无可奈何而置之死地的大智大勇之举。”
听到这话公子卬应该是满意的,毕竟有人理解他,但卫鞅若不是看清了魏国局势,猜中了自己心中所思,又怎会投自己所好,以如此荒唐的理由将自己骗来,于是问道:“魏国惨败,秦军大胜,大良造为何没有欢欣鼓舞,反而若有所思?”
卫鞅道:“秦军虽大胜,但兵卒亦有死伤……”
没等卫鞅说完,公子卬厉声打断道:“所以你才会诈我前来,囚之以攻我军!”
卫鞅平静的看着有些愤怒的公子卬,不怒,不威,反而有些同情,道:“不错,主将乃军之首脑,主将若失则军必乱……”
公子卬再次打断道:“若趁乱而攻,秦军取胜则简单许多,死伤也会少很多。”
卫鞅沉默,他只能默认,这并不光彩,甚至有些下作,但他并不愧疚,这是国之生死,不是朋友私交,为了秦国,为了更小的代价获取胜利,他自然问心无愧。
公子卬道:“只是我被扣押后,魏军并未大乱,否则这场厮杀不会持续这么久,也不会这么惨烈。”
沉默片刻后,卫鞅道:“公子治军有方,但公子若坐镇中军统筹各方,秦军死伤只会更大。”
公子卬再次冷笑道:“秦国变法,大良造已背残暴之名,就不担心再背欺诈下作之名吗?”
卫鞅缓缓起身,道:“战后之事繁多,恕不相陪,请公子用餐。”
说完便走了出去,营帐里只剩下公子卬孤独一个人。
风还在吹,吹动火光,也吹动幕布,战场已经平静,风却不想让战场平静,这惨烈到堆积如山的死亡,风不想平静。
营帐中的火光时而热烈旺盛,时而奄奄一息,却未曾熄灭,风吹动火光,映照在公子卬的脸上,格外恐怖。
夜已深,风不停,人未眠,帐外偶尔的吵闹,像是提醒所有人,死亡并没有完全笼罩。公子卬已经很虚弱了,他今天只喝了两杯酒,再没有吃任何东西。比身体的虚弱更严重的是,他的心更加虚弱了,无论是谁经过这样的痛苦和煎熬之后,都会虚弱的。
卫鞅再次走了进来,他也是不眠人,因为他的脚步和神情已经证明,他并没有因胜利而过分喜悦。
看着案桌上没被动过的酒饭,看着公子卬孤独无助的背影,卫鞅问道:“战前胜败便已明了,公子不必如此!”
公子卬没有转身,只是淡淡道:“卬并非羞愤绝食,只是在等大良造一句话。”
卫鞅问道:“有关公子的生死?”绝食明志之人不会贪生怕死,但卫鞅只能这么问。
公子卬道:“此战之后,大良造意欲何为?”
卫鞅久久没有回答,公子卬转身,盯着卫鞅,他的身心都已虚弱,但眼神却十分坚毅,道:“占领河西,蚕食上郡!”
卫鞅并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与公子卬对视,而是走到主位坐下,一挥手,便有卫兵进来撤走了酒饭,又端来热酒热饭,并分别将酒杯倒满。
卫鞅起箸,将一块肉放到嘴里咀嚼,若无其事道:“我军为何不能渡过大河,直取河东?”
公子卬道:“上郡虽地薄民寡,却连接赵、魏、秦三国,势压关中,上郡属魏国,秦军便不能肆无忌惮攻略河东。”
卫鞅停下筷子,看着公子卬道:“战前我与公子曾有言及,只因公子并未应允,以致开战!”
公子卬道:“河西、上郡地缘辽阔,且为压制秦国之地,怎可轻易弃之。”
卫鞅冷冷道:“公子之意,仍幻想以一人之力,阻我数万大军吗?”
公子卬快步走到卫鞅前面,道:“非也!若秦国鲸吞河西、上郡,如此暴起,诸侯列国惊惧之下,会否转而攻秦?”
卫鞅笑道:“如今被群起围攻的是魏国,并非秦国,公子不必耸人听闻!”
公子卬道:“大良造自然知晓,上郡之地险关重重,秦若强攻必然死伤巨大;且秦军在此与魏国纠缠不清,齐、赵在魏东必然无所顾忌,秦未必能得大利。”
卫鞅深吸一口气,略微沉重道:“既如此,公子可用餐进食了。”
公子卬走到案桌前,他确实可以进食了,卫鞅的态度已经说明,秦国虽野心勃勃,却也只能步步为营,魏国情势或有转圜了。
用完酒饭之后,公子卬看着火光隐约的卫鞅,叹息道:“大良造入秦十余年,变法图强,终成大业,可惜我王不听公叔丞相之言,竟不能用!”
卫鞅听后微微一笑,道:“想吴起者,天下大才,开疆拓土,战无不胜,如此大才大功之人都不能为魏相,又何况无名无功之一介中庶子。”
公子卬道:“人言公叔丞相嫉贤妒能,迫使吴起逃魏去楚,若真如此,又怎会病危之时苦荐大良造。”
卫鞅沉默,心思似乎回到了魏国相府,回到公叔痤门下受教的时光。
公子卬问道:“若大良造为魏臣,面对而今情势,大良造以为当如何应对?”
卫鞅依然淡淡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为秦国大良造,只谋秦国之事。”
风吹动了火光,也吹来了火的味道,公子卬先是一愣,随后握拳重击案桌,泪水终于溢出。这是焚烧尸体的味道,堆积焚烧使味道更浓,虽然久经战阵,两人虽未呕吐,却也恶心反胃。
沉默良久,公子卬依然痛苦难当,不能自己,卫鞅安慰道:“魏国之败不在今日,吴起去楚、孙膑归齐便初现端倪,而魏国自毁三晋之盟而攻赵攻韩之时便已注定,公子不必如此。”
公子卬抬头,眼睛已充血通红,吼道:“魏国东西两地断绝,不能相连,各以安邑、大梁为中心,因三晋之盟而强大,而国之生死,怎能寄于外邦之盟!”
卫鞅继续道:“而赵、韩亦不愿为魏之附庸,所以魏国先攻邯郸,再攻韩国,遭桂陵、马陵两场大败,也导致而今被围而攻之。”
公子卬问道:“若彼时王兄以大良造为相,大良造会如何?”
卫鞅坚决道:“不知!”
公子卬低头道:“而今秦攻魏西,齐、赵攻魏东,兵败割地已是必然,也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
卫鞅已转身准备离去,道:“焚烧尸体之后,公子必然再难举箸,故而先来请公子用餐,公子放心,秦并无杀公子之意。”
卫鞅走了,再次留下公子卬一人,公子卬仍在揣摩卫鞅的话,卫鞅只说不会杀他,却并未说秦国下一步计划,究竟是不顾一切东渡攻略河东,还是不计死伤北上攻占上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