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山】青山如是(小说)
太阳在青山村绵长的山梁上晃晃悠悠,很快与山脊触摸交融,云朵离合聚散,山顶部分逐渐由粉红变成深红,在一片斑斓色彩中,乡村的夜幕开始打开。
老马将车停在村部路口。老马七十多岁了,但身体硬朗,精神矍铄。老马是自己开车,从三百多里外的省城回来的。下了高速,朝着老家的方向,从县城到乡上,再到村,岔路越来越多,老马不得不借助导航,才顺利到达。
几天前,老马在老家的侄儿给他打来电话,说老家村里要建茶叶产业园,那种种茶采茶品茶加吃住观光旅游一体的,面积很大。老马的老屋正好在规划范围内,面临拆迁,要老马回来一趟,商量并洽谈拆迁补偿。
老马的老屋是一套土木青瓦结构的三合院,是父母过世后留给他和他哥哥的,一人一半,并不值多少钱。老马当时就在电话上给侄儿说,他不回来了,让他哥哥和侄儿按照政策处理就行了,补偿款让侄儿自己留着用。可侄儿硬是不干,坚持要让老马亲自回来一趟。
老马七岁读书,从村小到乡上初中,到县城高中,再到省城大学,毕业后在省级部门参工,从办事员干到处级干部退休,人生之路一直在外行走驻留,在老家也就待了个童年。
有话说得好,为求一生荣达,不得不颠沛异土。故乡生下肉身,终究收归灵魂。老家毕竟是老马的根,出身贫寒的老马对老家还是有感情的。
但老马对老家,对老家的父老乡亲多少有些愧疚。老马在职时位高权重,直接管着大笔资金和大量项目,但老马没有为老家办过事。以至有人说,青山村不富裕,白出了老马这样一个权势人物。这话传到老马耳朵里,老马心里很不是滋味。
特别是老马面临退休那年,一个姓王的老板专程来省城找到老马,自荐介绍也是青山村人,但老马因少小读书离家,对他并不知晓熟悉。老板提出想承包建修乡上到村里的公路,叫老马帮忙给县里和乡上打个招呼,给老马送了一个大大的厚厚的“信封”,还说可以叫老马的侄儿共同“承包”,一起做。老马当时就把“信封”退了。但对老板提出的由侄儿共同“承包”,老马还是寻思开了。
老马的父母死得早,是老马年长几岁的哥哥靠种田卖粮卖菜供老马读的小学和初中。上高中和大学后,因为老马的成绩好,奖学金高,加上社会的捐赠和自己勤工俭学所挣的钱,老马不再需要哥哥的帮助。但老马对哥哥的恩情一直没忘。
要不要打招呼并让侄儿参与进去?回报哥哥和帮侄儿一把?老马心里矛盾了很久。但最终,老马还是没有打招呼。姓王的老板自然也没有承包成公路。
姓王的老板走时,甩给老马一句话:“你这样,以后回到老家,恐怕给你撵狗的人都没得了。”老马也随口回了一句话:“随便吧。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这是唐代著名诗人王昌龄的《送柴侍郎》中的两句,老马平时很喜欢。
有这些原因,老马在职时很少回老家。退休后,也一直没有回去过。过年时,会和哥哥通个电话,要么他打给哥哥,要么哥哥打给他,不外乎是过年好和一些人老了多保重身体的话。没想到这次侄儿主动给他打来了电话,还是老屋要拆迁的事。
哥哥和侄儿在村头迎接老马。十多年不见,哥哥明显老了,脸上布满皱纹,背佝偻着,手有些颤抖,双脚似乎也不灵便,但精神还很好。侄儿也人到中年,坚毅的脸上刻满沧桑。
“幺爸,天还没有完全黑,要不先在村里转转吧。”侄儿一边帮老马拉开车门,一边热情地说。
哥哥和侄儿带着老马,沿着村里宽阔平坦的柏油路转起来。路两边,新建的砖房一栋接一栋,沿着山梁的走向错落有致地排列。田野里,有成垄成行的大棚蔬菜基地,还有成片的桃树、猕猴桃等,花褪残红青果小,繁茂的枝叶在初春的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
“真是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应如是啊,十多年不见,老家的变化太大了,老家的风景更美了。”老马心里一阵感慨。
走着走着,来到了老屋跟前。老屋已很破旧,房上的瓦被风吹掉了不少,落在长满铁线草的院坝里,木制门窗虽然相对完好,但已斑驳陆离。
“这老屋总体看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在面积的丈量上,还有这些粗壮的柱头、檩子材质的认定上,还是有文章可做的,你把管拆迁的人请来了吗?放心,我会……”老马转过身对侄儿说。
“幺爸,先不说这个。天已经黑了。去我新建的房子,饭菜应该都准备好了。你侄儿媳妇给你做了干豇豆炖腊猪蹄,炕了灰水馍,还有腊豆腐干,我还去山上挖了春笋,听爸说,这都是你小时最爱吃的。”
很快到了侄儿家里。一幢新建的长三间带两转角的三层楼房,堂屋正中街院上一颗百瓦的灯泡把房屋和院坝照得通明。蔚蓝的天空上一轮皎洁的明月,与灯光交相辉映,犹如银霜满地。院坝里正中搭着一张方型大木桌,上面已摆满饭菜。
两个年轻人走上前来,热情地与老马打招呼:“马处长,你回来了。”“你们是?”老马问道。侄儿介绍说是村支书和村主任,县里派下来的大学生干部。老马说:“叫我老马吧,这称呼都十来年了,我听着舒服。”又说道:“有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当家,青山村还大有希望哦。”
“老马,你终于回来了,还认得我不?”一个和侄儿年龄差不多大的人从村支书和村主任旁边走过来。这人剃着光头,穿着不太得体的西装,便便的腹部系着一根国产七匹狼皮带,显得有些夸张。老马看着似曾相识,忙问:“你是?”一旁的侄儿正要说话,那人忙止住,说:“有心认识的时候不愿深交,无意相逢的时候又会遇到。人生往往就处在二茬路口。”
老马有些尴尬。这时,老马的哥哥拿着一个电茶壶走到桌前,电茶壶嘴里冒着丝丝的热气。“就喝村里生产的猕猴桃酒,天气还有些冷,我热了下。”说着招呼大家入座。
老马被推到上席和哥哥同坐。大家摆着家乡这几年的变化,老马也谈起退休后的人生感悟。家乡菜香甜可口,家乡酒却有些燥辣苦涩,酒量本不大的老马在高兴的同时,很快就上了头。上了头胆量反而大了,话也就自然多起来。
老马决定单打一圈,一来要回敬,二来还有最主要的话没说。他先端起一杯酒,敬了挨着坐的哥哥。他喝酒哥哥喝饮料。老马说了些感谢哥哥当年的帮衬和兄弟情同手足的话,眼睛有些湿润。然后端起满满一杯酒,对村支书和村主任说:“你们是村干部,是管事的,这次侄儿叫我回来,是为老屋拆迁补偿的事,他没说明我也猜到了,是想我回来给你们打个招呼。现在我就明说了,你们到时丈量时把绳子扯松些,面积弄大点,还有,老屋那几根大柱头是用上等的实心柏木做的,算得上文物吧?一句话多赔点。虽然我也有一半,但都给哥哥和侄儿,我不会要的。”顿了下,自顾喝了口酒,又说:“我都退休多年了,手中没权了,不知你们还买不买这个账?”
“哈哈,老马,你终于为家人的事说情打招呼了。”刚才说尴尬话的那人仗着酒劲,突然大呼小叫起来。“你真不认得我了?我曾经去过你办公室的,为村里修公路的事找过你。”老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个姓王的老板。
“对不起,王老板,我当时的确不能帮你,这是原则。”老马见状平静地说。“那现在不讲原则了?可惜,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了。哈哈。”姓王的老板笑得酒差点从口中喷出来。
老马感到受到了奚落。正想发作,没料到,姓王的老板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声音一下软了下来。他端上一满杯酒,从对面下席走到老马面前,恭敬地说:“马老,对不起,我是个直人,酒喝多了点,还请你不要介意。刚才的话是开玩笑说起好耍的,也是为喝酒造个气氛。说心里话,我是很尊敬你的。”
“正是当年在你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我才知道,有些事不是一味靠别人能办到的,只有自己慢慢去努力,正规去做,才能成功,也才心安。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还得感谢你呢,你要是当年收了我的钱帮了我,说不定我以后的发展就会只想着去走捷径,去走歪道,那现在就可能和有些老板一样,在吃牢饭了。”姓王的老板继续说。
“王老板这些年发财了,靠的就是踏实。这些年为村里还捐了不少款,你刚才在村里转的公路就是他出资修的。”哥哥沙哑着嗓音说。“村里的茶叶产业园就是他准备投资建设,基地加农户的模式,为村里再增加一个集体产业。”村支书补充说。
老马愣住了。便更令老马没想到的事还在后头。
在老马等着村支书和村主任为照顾老屋拆迁表态时,一直没说话的侄儿终于开腔了:“幺爸,你误会了。我这次叫你回来,并不是叫你为老屋拆迁补偿说情的,这也不需要说情,老屋拆迁补偿那几个钱我已经不缺了。这几年脱贫攻坚,村里的变化大了,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了。”
“是爸爸很想你。我寻思好久把你请回来,让十多年没见的你们兄弟见上一面,才借这次老屋拆迁的机会给你打了电话。爸爸近年来身体越来越差,常念叨你,说爷爷婆婆就生了你们俩兄弟,你是他这一辈唯一最亲的人。”侄儿说。
哥哥的脸上已淌着泪水,声音有些哽咽:“弟弟,这些年你不回来,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理解你。人生七十古来稀,年龄越大,过一天就少一天,见一回就少一回,怕就怕最终不能见。”
“马老,其实我们也想见见你呢。你是村里以至乡里走出去的能干人,我们想见你向你讨教学习。更重要的是,你为官清正廉洁,在老家其实口碑很好,是我们年轻一代学习的榜样。”村支书和村主任异口同声地说。
老马端着酒杯的手颤抖着。老马一时说不出话来。刚才还喧闹的酒桌很静。夜晚很静。静默中,房前田野里的布谷鸟“谷谷”的叫声清晰传来,混合着微风滑过房后竹子树木像是拔节的声音,仿佛在喃喃细语:故乡,回来......
还是快言快语的姓王的老板打破了宁静:“马老,我当年离开你办公室说的那句话,还记得吗?现在看来是说反了。你当时说的那句话,我还大致记得,好像是一首什么诗来着?青山一道......”。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老马缓过神来。爽口吟诵出来。同时说:“我们都出生在青山村,我们同承这道山梁的云朵荫蔽、雨露润泽。虽然我长期生活在省城,但我又永远沐浴在家乡青山村的同一轮明月下。”
“来,干杯!”一桌人举起酒杯,欢笑声再次响起。
风吹过院坝,云飘过头顶。灿灿的月亮缓缓钻进云层,倏忽间又钻出来。月光照在动感的山梁上,照在诗意的田畴间,照在祥和的院坝里,饭桌上,酒杯里,老马被泪水浸染的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
浓浓的夜色中,老马感到,他已被故乡完全拥抱。
问好天净浣溪沙,期待更多佳作。
这是天哥的创作谈,粘贴出来一起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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