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归去来兮(小说)
我是一只弓,此刻正悬挂在金氏箭楼的墙壁上。
“你身上的狼首是谁刻上去的?你真的上过战场吗?”我的耳边响起稚嫩的童音,晨光割开青色的垂幔,一年一度的春祭在南溪金氏宗祠门前拉开帷幕,一群孩子围着我,“阿翁说你是个大英雄。”“英雄”,多么熟悉的感觉,我干瘪的身体好像湿润了。香炉升起的青烟,将两千年的记忆蒸腾成斑驳铜锈,草原、云朵、骏马、羊群、蒙古包,还有骑着马的草原儿郎……
抬起头,我似乎看见了河西走廊的月光,跨过云层,依旧那么清新、明亮。
一、交接
空气中弥漫着马奶酒的清香,西沉的日轮悬在牛群啃食过的地平线上。我看见风像个贪玩的孩子,把草浪揉成流淌的金河,慢慢推向远方,直到祁连山脚下,它自己却绕到山的另一边去了。它还把天上的云朵随意藏在羊群里,有几只羊儿差点儿没站稳,它们的尾巴使劲摇了一下,站定之后走向金色的蒙古包。牧人没有发现,不然定要吆喝一声,虽然不一定有用,草原的黄昏总是裹挟着古老的仪式感。
此时,牛羊、草海、远山,都被镀成金色的了,我还以为秋天来了。
檀木色的指节拂过我的桦木身躯,牛皮弦在风中震颤,箭矢划过,眼前的空气化成一股轻烟——它们曾刺穿过狼的咽喉,也曾从暴风雪中带回迷途的羔羊。我后来老是想,草原的篝火,是不是箭矢点着的。少年的掌心与父亲手上琥珀色的茧相碰,我听到了草浪翻滚的声音,浑厚与清脆相融,那是父与子心灵的碰撞。
父亲突然握住孩子的手腕,将我拉成满月,蛰伏在血脉里的力量让我的身体紧绷,我不自觉颤抖起来。
“看见云层裂开的缝隙了吗?”父亲的气息热烈而粗犷,就像草原的风,“箭矢抵达那里的时候,风会告诉你草原的脾性。”
“冒顿,以后它就是你的了。”我睁开眼,一缕暮光正从箭羽的翎毛间流泻,一双手接过了我,像躺在春天的草地上那样温润。
在草原上,我们常常作为父亲送给孩子成长礼物。作为一只弓,我当然希望我的主人双手浑厚而有力,显然,他的双手还很稚嫩。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时间会给这双手镀上最昂贵的包浆。
“嘿,好伙伴,我会好好爱惜你的。”他用力握住我,把我藏在狐袍里,贴在胸口处,我能感受到他的胸膛有一股暖流,我的身子也热了起来。我也在心里默默祈祷:嘿,希望我的主人要牛羊一样健壮。在草原上,谁家的牛羊养得好,连狼都绕着走呢。
“哦呵,小马儿,快跑啊。”看来,我们都喜欢风的味道,吸一口气,风里是马奶酒和自由的味道。大概是跑起来的时候,马奶酒在飞,牛羊在飞,云朵也在飞,我当然也在飞啦。什么都不要想站住,只有飞。
我每天跟小主人待在一起,在骏马上飞奔,在草毯里大睡,一起追日射雕,一起奔月数星,到处弥漫着青草糅合青春的气息,我早已爱上了这种味道。
小主人的呼吸越来越沉,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像风吹过草浪。依偎在他的身旁,我温暖踏实,我相信他一定会成为最勇猛的雄鹰,最勇敢的草原儿郎。我只想守护在他身边。
二、征服
一年又一年,小主人的牛角扳指已磨穿三层皮绳。
在他七岁那年,他顶着陶碗骑马,滚烫的奶茶硬是没有一滴落在他身上,“英雄!英雄!”在一片呼喊声中,我身上渗出的桦树汁染湿了主人的衣衫。十岁的满月夜,他射穿了百步外奔跑的银狐,他的手指稳稳地握住了我,拉……射——我能感受到他握着我的那只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只是,一瞬,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风在我的耳边呼啸而过,在草原上,弱者必定被强者捕杀,一切都得用实力说话,人和动物都一样,这是草原的生存法则。我又一次听到了,那热烈而粗犷,坚韧而辽阔的风声,又像是主人在自言自语,他把我举起来,看起来很高兴。
夜晚,火红的篝火点起,草原的天空热烈而奔放,雄浑有力的歌声,热情洋溢的舞蹈,把我带上天空,我好像来到了月亮身边。
恍惚间,我看到主人的眼里发出幽深的蓝光:“拿下!拿下!”我的身躯像被揉碎,他一直保持着拉弓的姿势,指腹下的弦正在拉一曲战歌,彷佛一万支箭射向天空。
我听见了少年的心跳与大地深处某种永恒的搏动渐渐同频,我忽然明白我这弯弓不是武器,而是丈量天地的一把尺。
建元二年,春风裹挟着雪花掠过我的弦,十四岁的草原王像他的父亲那样将我拉成满月。他的每个指节抵住我的牛筋弦,青铜箭镞在阳光下泛起青灰色的冷光。百步外的麋鹿正在溪边饮水,浑然不觉死神已张开双翼。
“咻——”
箭矢破空的刹那,有马蹄声惊破寂静。麋鹿应声倒下的同时,三十匹战马从胡杨林中冲出,马背上月氏武士的弯刀映着血色残阳。
“上马!”老休屠王的吼声震落枯枝上的积雪。我在单于指间剧烈震颤,三支鸣镝箭尖啸着撕裂长空。冲在最前的月氏武士捂住咽喉栽下马背,热血泼洒在冰封的河面上,开出妖异的红花。
这是元狩二年的初春,匈奴与月氏在祁连山北麓的第九次遭遇战。我的桦木身躯浸透十三名武士的鲜血,弓梢镶嵌的狼眼绿松石在月光下幽幽发亮。单于解开染血的狐裘,将我贴近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好样的,今天你饮的血够酿三坛马奶酒了。”
篝火晚会上,老萨满用驼骨刀在我弓臂刻下第七道齿痕。按照草原规定,饮过百人血的战弓才有资格纹上狼首。火焰舔舐着新刻的纹路,我听见老休屠王对儿子低语:“汉人的皇帝换了匹年轻的头狼,唤作刘彻。”
我记得,那天月色如华,只是轮廓似乎有一些暗淡。
三、祭天
远处的祁连山像一把宝剑插入云层,几百头的牛羊在我们周围吃着青草,风来了,让它们跑了起来。黄昏时藏起的云朵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回到了天空,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草原到底多大呢?我好像从来没有走出去。
一次,一只雄鹰在我们头顶飞过来飞过去,它看见了我,睁着双眼向我冲过来,我可不怕它那双眼睛,箭矢也在跳动,看来我们都想和这家伙战斗,没想到这家伙扑腾着翅膀,又飞走了,头也不回地冲上天了,我们配合的天衣无缝。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用来狩猎的一把普通的弓,不用闻人血的味道,不用再经历厮杀,不再看到哀鸿遍野。其实,我不过是一段被月光浸透的褐色桦树皮,长期的紧绷让我疲惫不堪,此时的我变得松软,成了云朵中的一弯红色的虹。我最喜欢草原的风和云彩,它们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我不能飞,要是我能飞,我要飞到祁连山上,摸一摸月亮,是热的还是凉的。
石羊河静静流淌,它在默默地数着、记着。草原上的毡房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炊烟比云朵还要密集。女人们蹲在蒙古包前熬奶皮子;男人们则把整只肥羊架在篝火上烤,油脂滴进火堆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孩子们举着木刀,在草原上追逐打闹。
风吹起草皮,散落着发绿的铜钱,帮我们记住草原的辉煌时刻。马车的木轮声,赶车人的吆喝声,把河西走廊的晨雾碾得如露珠般细碎。马蹄声带来了丝绸和银器,一同带来的还有数不清的经卷和长安的月亮。
“刚刚救下那汉人女子,王子怎么不留下。”去往祭祀的路上,发生了一个插曲,一位老人和一女子装了一车子的鹿皮和羊毛,女子正在被一个大汉调戏,来不及说话,只见箭失射在大汉的手背。“只是一商人,我们草原勇士不为难老百姓,特别是女人。”“是,尊贵的王子,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犯了。”
驶出草原的马车,越走越远,银铃发出泉水般的清响,还有少女清丽的歌声,低头在溪边饮水的白鹿抬起了头。
“快走,若是赶不上祭祀,老萨满的黑眼珠估计要掉在地上砸个坑。”王子的狼牙耳坠发出清脆的响声。
休屠城每年都要祭祀天神,草地上没有白色的雪珠子的时候有一次,还有青草枯黄的时候。我们摆上最珍贵的美食,穿上最隆重的衣服,献上最虔诚的舞蹈,甘泉山上的月亮又圆又亮,太阳耀眼的光芒照在祭天金人的身上,天地日月永远护佑我们。
暮色压上休屠城时,祁连山的雪峰正在吞没最后一缕残阳。二百头白牦牛驮着青铜祭器穿过休屠城门,牛铃撞碎风里的草籽,祭坛下的沙枣树被染成暗金色。盛满马奶酒的鎏银海碗,此刻正倒映着祭坛中央的鎏金人像。金人眉骨处嵌着两枚黑曜石,沉默地眺望东方,它的鎏金表面爬满我们的指纹、血渍与奶酒,像结了一层琥珀色的痂。
一轮铜镜似的月亮从甘泉山顶浮起。女人们戴着鹿角冠,踩着鼓点尽情地跳舞,麂皮裙摆扫过祭坛石阶。十二名少年扛着桦木火把围成圈,火焰啃噬着风干的雪豹头骨,油脂滴在祭品堆里——整只烤鹿的腹腔塞着沙葱与野韭,陶罐里的奶渣正在月光下结出霜花。金人脚下的血泊开始蒸腾,雾气缠绕着老萨满手中扬起的鹰羽,他乌黑的眼睛越来越圆,就像马上要掉出来,沙哑的祝祷声突然拔高,人群如被鞭打的马群般伏跪。我的额头抵住潮湿的泥土,听见地底传来羯鼓的震动,顺着草根爬上膝盖。
晨光突然刺破云层,金人的轮廓瞬间燃烧,仿佛要熔化成太阳坠入草原的一滴金汁。突然乌云蚕食太阳,一刹那,我看见自己投在经幡上的影子裂成碎片。
狂风四起,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四、暗夜
浑邪王送来联姻书那夜,河西走廊下着一百年未遇的暴雪。北风裹挟的呜咽,那声音像极了去年春天被狼群撕碎的小羚羊。我躺在单于膝头,他低着头,用银刀削制箭杆。突然,他削好一只箭,用力插在鹿皮上,眼里冒着红光。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一团火。一直以来,我们弓和剑是一对兄弟,一起合作,共同对付敌人,不会互相伤害。可是人却不一样,连手足都能残害,浑邪王害死老休屠王的那天,我亲眼看见他佩戴的弯弓的眼神多么无力,我知道,它身上再也不可能刻下狼首。
帐外传来马头琴呜咽般的曲调,女子清越的歌声穿透风雪。
“是祭祀殿的汉女乐师。”亲卫往火塘添了块牛粪,“浑邪王送来的聘礼之一。”
休屠王子的银刀突然顿住。当他掀开毡帐时,我看见雪地上起舞的身影——女子赤着双足,素纱裙随鼓点飞扬,宛若被困在暴风雪中的白鹿。没有曲子,跳的舞这么好看,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暴雪吞没了休屠城箭楼飞檐,帐外忽有清泉般的银铃声响,汉女乐师抱着箜篌踏雪而来。她发间玉簪在牛油灯下泛着青白的光,像祁连山巅未化的雪。
“奴名阿青,奉浑邪王之命为王子奏《鹿鸣》。”她跪坐时襦裙绽开如白莲,指尖扫过丝弦的刹那,我的弓弦竟与之共振。单于的狼牙耳坠在火光中晃出碎金。
三更时分,阿青离去前遗落银铃。单于拾起,指腹轻抚过背面小篆:“长安未央宫永巷局制”——这是汉宫罪奴的标记。
“查清她的来历。”主人将我挂在帐门,青铜箭镞正对阿青消失的方向。一晚上我听着风铃的呜咽。
阿青每夜来奏汉乐,休屠王子以匈奴骨笛相和。当《幽兰》遇上《敕勒川》,帐外风雪都化作绕指柔。
霍去病大军压境那夜,阿青亮出绣衣使者身份。单于的箭指向她心口,却射穿自己左肩。“不,我从没想过害你……”阿青的哭声就像一只受伤的白鹿,让我想抱抱她,“父亲被贪官陷害,已经不在世上,我也成了罪奴,本想了此残身,却听见了太子的密谋……”一只毒箭正中女子心窝。
“青儿!”阿青倒在休屠王的怀里。
“你还记得,一年前,在草原的相遇吗?为你,我的英雄,我只想在你身旁
守护你……”女子纤细的手抬到半空,就要触碰到男子的脸颊,却无声垂下。
“为什么,总是让我爱的人离去,为什么!”一滴晶莹的珍珠从少年的眼里流出,混合着红色的汁液流向雪地,凝结成一朵朵红梅。
五、长安
茫茫地雪地上,这是一群庞大的人群、羊群、牛群在行走。也许追逐从来就是一个辛苦的过程,我记得为了追逐一只老鹰,他带着我在草原上转了几个圈,最后还是没追上。但是,我看到他始终没有放弃,直到精疲力竭。
我知道,我们的追寻之路还会很长,直到我和他生命的结束。
草原的草好像一下子枯黄了,找不到一只飞着的鸟,我们开始向南方迁移,我以为这次只是短暂的离开,没想到却是永远的分别,我离草原越来越远,我再也没有看到甘泉山上的月亮。
很多人,很多驯鹿,还有牛羊都生病了。一路上牛羊吃的是青草,喝的是水,怎么就生病死去了呢。难道是因为它们一直喝的是草原的清风,吃的是草原的阳光吗?夜晚来临,望着天上的月亮,我想问它,草原的风还在吹吗?那些云朵还会溜下来捉迷藏吗?一声声叹息,从一个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传出来。
终于,我们把风霜走散了,来到了一个叫作长安的地方。
穿过城门的一瞬,马惊得连连后退,热乎乎的气浪对着我的脸,整个身子就像泡在热水里,那滋味可不好受。四面都是灰色的墙壁,后来知道那是长安城的城墙,上面日夜站在守卫,门楼上黑底赤纹的汉旗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