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公溪河未了的情缘(小说)
小敏的竹木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瑶人,淡忘了他的艄公身份。“笛子”的绰号,也为“覃老板”所替。美凤,南杂店能维持日常开销,与笛子的娃,能蹦带跑了。常年经商,政府给了他们特殊待遇,吃上了“皇粮”(国家粮)。美凤双亲去的早,想去楠木山看看舅舅。每次与小敏商量,他总推生意忙,走不开。
一日,“太阳打西边升起”,小敏竟主动与美凤说:“做不完的是生意,赚不完的是钱,我想给自己放几天假,陪你去趟楠木山。”美凤自是欢喜,择一黄道吉日,带着家人去了。
公溪河瑶寨府至楠木山,一路翻山越岭,有二十五华里。
楠木山,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少有生客。每之农闲,绥宁的篾匠、木匠、桶匠、裁缝,常出现在这一带。他们凭手艺在挣钱,补贴家用;而山里人靠打猎,来保证日常花销。打到的猎物,猎户常拿去山下售卖。如他们群殴到一只重量级的动物,如大野猪什么的,常常会纷纷议论一阵子。
凤之舅妈,曰梁皓婉,是个热心肠的人。皓婉,从小聪明伶俐,很能干,娘家在老虫山山坳。婚后,她贤惠体贴,做事勤快,邻里喜欢叫她婉妹。从侄女美凤口中得知,公溪河瑶寨场上,比鸡枞易讨生活。他们一度从鸡枞去了一趟瑶寨,搭了个简易棚。
一年寒冬,向信福的婆姨妹陀,丢下牙牙学语没断奶的娃,跟绥宁篾匠跑了。娃饿得哇哇直哭。信福为追妹陀,把娃托于皓婉,说声“麻烦照看一下”,就追了去。皓婉分娩不久,奶水足,遇上这事,理当帮忙,便将奶头塞入哭出抽声的娃嘴。娃立马止哭。舅舅向同宇见状,啥也不说,背着鸟铳砍刀去了山里。
只见此山,古木阴翳,山风呼呼,森森恐怖。山外烈日高照,入林,只能见些斑驳的光影。林中,鸣声左右,窸窸窣窣,清寒湿冷。同宇左手提铳,右手拿刀,猫着腰,在林子里小心扒拉着草木,搜寻猎物。他知道,这老虫山,过去因虎豹出没而得名。如今没了虎豹,但山羊野兔野猪类还是上蹿下跳的,回回没空手。今天不知咋的?见了山羊,山羊惊觉,未等看清就藏的无影无踪;瞅着了野兔,野兔机敏,还未等枪响就逃之夭夭;看到了野猪,野猪机警,还未等靠近就失去了目标。
夕阳下,林子西侧,一抹桔红锃亮的辉光特刺眼。同宇知道,得赶紧回,否则就黑在这山里了。说来也巧,出山口,遇上了一窝野鸡。他立马猫身,端着铳,盯着猎物,蹑手蹑脚靠近,生怕失去了这最后的机会。“砰”的一声,野鸡四散飞逃。
这一枪,细小的铁珠击中了两只:一只断了腿,扑棱棱在挣扎;一只打中了头,嘴壳流血,身体还温热。之家,天已麻麻黑。茶堂(厨房)煤油灯,闪烁跳跃着,抽着一丝黑烟。同宇把野鸡放下,饭菜就上桌了。婉妹摸了一下野鸡,一只还没断气,一只确定死了,冰冰凉凉,就说:“这野鸡还挺大挺肥的。”
野鸡炖汤,鲜而香,但骨头硬,对哺乳期的宝妈发奶是有好处的。皓婉笑嘻嘻吃着饭,轻声问了一句:“有信福回来的消息吗?”他摇了摇头,神情忧郁,长叹一声道:“一下午,我就在山里转,本想打只野兔山羊什么的,结果让它们跑了。回时,碰上了一窝野鸡,要不然,这次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山里人,条件差,娶个婆姨不易。生个娃,牙牙学语了,又让绥宁佬给拐了!现在信福又不在,娃这么小,你说急不急。”皓婉不问他打猎的事,心情沉重,岔开话题叹息道,“我奶水虽足,这一下奶两娃,怕是不够。”
“吃了野鸡会好些,奶水更足。娃的事,这就得你操心了。我有空,三天两头,进山一次,弄些进补的,还是有把握的。你只需负责把娃奶好。”
向同宇,鸡枞向氏祠堂的。“同”字辈的,比“信”字小一辈。鸡枞这地方,与婉妹老虫山山坳相邻。同宇小时,家贫,吃了上顿没下顿,常随奶奶乞讨,得了个绰号“告花”(叫花子)。久而久之,“告花”这绰号出名了,“同宇”却被大家遗忘了。
告花和向信福,虽隔着辈,脾气禀性很合,一来二去,关系很铁。信福得知婆姨跟绥宁篾匠跑了,操着砍刀溯公溪河追去了罗溪,哪还顾得上吃奶的娃?
信福一去就好几月,杳无音信。春节前,蓬头垢面,人瘦发长叹着气回了家。见娃昊宇小脸红嘟嘟的,白胖胖的,能简单地顺口喊妈了,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悲从中来。再看看婉妹凯乐,也能咿咿呀呀学语了,趴在席上,瞅着自己的娃爬。信福一脸愧疚,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俩!
“什么也别想了,叔!能回来就好。我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婉妹欣喜,饱含泪水,安慰信福道。
信福带着愧色,打量起了婉妹,发现她明显比之前黑了瘦了。胸脯不似几月前坚挺了,眼角也有了细微的魚尾纹,还带着黑眼圈,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揶揄道:“婉妹,辛苦你了,人都瘦了!这几个月,我拖累你们了!”
婉妹大方地岔开话题说:“瞧瞧,这不认生了吗?叔遇到这么大的事,我们岂能不管?这些天,要奶两娃,我能不瘦吗?好在你的娃能吃米粑粑了。”
“这都怪叔,当时太冲动了,把娃撂你家,啥也不顾,就消失了几月。我在寻昊宇妈,也不知娃怎么样了,常以泪洗面。今日见他,白白胖胖,能喊妈爬行了,泪水顿时涌了出来。真的,辛苦你们了!”
“叔有困难,做侄子侄媳的,尽力帮一把,也是理所应该的。你也不用往心里去,现在昊宇能吃米粑,以后就靠你了。”
断奶半载,婉妹又怀上了,本就身形小巧,易现肚子。这可把告花愁坏了。他知道,添张嘴,日子要过得紧些,转念一想,比起添人,又算啥。婉妹笑嘻嘻,宽慰道:“一个牛是看,两个牛也是看。他们长大了,相互好有个照应。等咱俩老了,儿孙满堂,就可以享清福了。”
这已是从鸡枞到了瑶寨公溪河的事了。婉妹挺着大肚子,去了场上兰记染坊揽活。不经意间,麻生就生在了染铺。一伙计跑去告诉了告花,用竹靠椅将婉妹抬回去的。麻生刚过百日,兰记染坊掌柜的上门来,说他的婆姨覃松梅刚生产没奶水,欲请婉妹上门做奶娘。婉妹讪然,答应吧,孩子小;不答应吧,街坊邻居的,又曾是老板,怪生分的。告花也甚为难,还是婉妹说:“掌柜的,你看这样行不?我同时奶两娃。”
掌柜的心善,对婉妹一直不错。她有困难,常给予帮助。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问一问她能否同时奶娃,闻言自是感激。告花心里再怎么不情愿,碍于面子,也无话可推。掌柜的欣然,说还可以带凯乐、麻生去,告花也去,安排短工。
婉妹去了,凯乐留于家,告花看着。
且说这兰掌柜,本名福生,这次是老来得子,走路都轻飘飘的。母亲蒋氏一度因掌柜的没男娃,情绪失落,精神抑郁。现在好了,有了孙子,遇熟人,嘴上总露着笑说:“我这孙子,是去楠木山娘娘殿,烧了高香,求了娘娘送我兰家的。”
覃松梅原本是瑶寨的一枝花,十里八乡无人不晓。与掌柜的,喜结连理,也不是没产出,都是些不带把的。俚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福生不知何时,心里有了淡淡的隐痛,想儿子都想入了梦。一日,与向瞎子聊天,在他的撺掇下,去了楠木庙娘娘殿,抽得一签。
签曰:“娘娘大仙,慈悲为怀。公溪众生,皆受庇佑。未种善根,速求难脱。皓月楠木,阳春散枝。”请大师,缓解读:“此乃一下下签,暗示贵府要行善。‘阳春散枝’,预示贵府有后。”初闻,掌柜的悲不自胜;继而,松梅大喜。夫妻俩烧了高香,喜极而归。
路上,掌柜的巧遇呱拉婆(能掐会算),灵机一动,何不找她算算。你可别小瞧这呱啦婆,名翠花,年纪小,能说会道,也不知师承了谁,还会掐指算命。她在福生染铺也帮过工,常惋惜自己生不逢时,错过了掌柜这样的精品男。当掌柜的说了生男孩一事,翠花脸上飞霞,几分羞涩,又几分尴尬,以为他是在拿自己寻开心,说:“掌柜的,这我哪能算的准啊!你们不是去了楠木山娘娘庙吗?听说,在那里求了,是很灵验的。”掌柜的半认真半开玩笑道:“我今日想求求你掐一掐指头,看我福生这一辈子有没有一男娃?”
翠花不愧是“半仙”,很快就镇定下来,见掌柜的实诚,便装模作样掐起指来,语气很缓和,似乎又很肯定地说:“你命里不该断后啊!莫不是有什么隔着你?”下午,翠花应福生之邀,去了染铺,说是去串门,实则是观察福生屋场和染坊。遇蒋氏,两人说了一番客套话。蒋氏趁机说:“翠花啊,我呀正要去找你算一算我命里有没有孙子呢?”
翠花故意卖傻,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说:“伯母(尊称),你家福生和松梅去了楠木山娘娘庙求了子,这回应该是崽了。”
蒋氏戚戚然,心中隐隐作痛,强说出口:“我家福生,想崽都想疯了。这次去了楠木山娘娘庙,求观音送子,抽的一签说:‘未种善根,速求难脱。皓月楠木,阳春散枝。’签中很模糊,说什么‘善根’‘难脱’,这不我心里担忧啊!我们兰家一向是本本分分做生意,靠的是本事吃饭。如何种‘善根’,如何‘散枝’,请你得指点一二。”
翠花闻言,故弄玄虚,十分惊讶道:“这签上的事,信则有,不信者无。‘未种善根’,是叫人从善,没有错。而你家掌柜的,很善良,平时乐善好施,早已种下了‘善根’。‘阳春散枝’,暗示着你家后继有人啊。”蒋氏思忖,签上的这个“未种善根”,莫不暗指自己,思想封建,刁难媳妇;而媳妇呢,小掌柜的5岁,伶牙俐齿,也不是什么吃素的,因此婆媳关系是“冰火两重天”。
翠花揣摩蒋氏心思,平日里知其婆媳不和,知其思想守旧,把磨媳妇当成其日常要务,于是想吓唬一下她,说:“‘未种善根’,莫不出在你身上?”
蒋氏一惊,轻声地对翠花说:“我家松梅,黄花闺女时,模样儿可人。老覃家的,当初不答应这门亲事。说起这松梅,的确是个好姑娘。”翠花见她不说“老覃家当初为什么不答应亲事”,知其有难言之隐,于是还想挖出其根由道:“你家掌柜的,这么好的男人,老覃家的为什么不答应?听说,若不是松梅有主见,掌柜的对她情有独钟,他俩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后来,老覃家的,拗不过女儿,才没硬生生地把他俩拆散,是真的吗?”
蒋氏叹息一声,声音很小,几乎带了哭腔,心想:“为了掌柜的日后有儿,能传宗接代,只能牺牲自己了!过去那些死脑筋,死封建,也该改改了。从今往后,我要善待松梅。”
“‘阳春散枝’,春风有约,花开有期,一切美好随春而至。”翠花见蒋氏没回“老覃家为什么不答应”,肯定问题在她,便同情起松梅来,于是明知故问,“我想,你已找到了‘未种善根’的根源,你的孙子很快会来了。”
为了显示自己算命灵验,翠花厚着脸皮几次三番去了掌柜染坊,打听到了蒋氏,一改往日磨媳妇拿大的做派。后来,松梅被婆婆善意打动,自己也脱胎换骨了,成就了瑶寨场上婆媳关系融融的一段佳话。
也许是婆媳俩找到了‘善根’,松梅还真生一子。掌柜的,按照蒋氏吩咐,又去了一趟楠木娘娘庙还愿。但松梅奶水不足,可急坏了蒋氏。蒋氏想尽了办法,娃还是饿得哇哇直哭,哭得涨红了脸,心里不是个滋味。掌柜的,为了娃有奶吃,也舍得花钱。什么山鸡、野兔,但凡好吃的,只要利于下奶,他从不吝啬。坐月子,松梅能吃,也没挑肥捡瘦,身体比孕前发福了不少。曾经的小蛮腰,如今与臀部一样丰腴了,肚腩也赘了一圈。
掌柜的很焦急,好不容易有了儿,欢喜还未去,遇上这种情况,也没辙啊!但他平时留意过婉妹,见她奶着娃,还大桶小桶把染布挑去河边,身子一点也不弓,有一股子蛮力。再瞅瞅她那胸,宽松的外衣里很丰腴,颤颤巍巍。雪肤般的乳沟,很诱人,多瞅几眼,又怕人闲话。
哺乳期,婉妹每次来染坊,都是用黑花背袋兜着麻生。掌柜的一提到想请婉妹做奶娘,松梅就一口同意了。掌柜的找了婉妹,说出了自己和松梅的想法。婉妹说自己做不了主,得问问告花。掌柜的信心满满地说,这事你别管,交给我好了。
掌柜的托裁缝铺的老板禹兴华,找了告花。告花碍于好友禹兴华的面,答应了。
婉妹来了,松梅也没隔奶,一起奶娃。她有自己的小心思,想享受享受做母亲的幸福。孩子一天天长大,麻生能吃米粑了。翠花的奶水,也渐渐消失了,没出半年就彻底断了奶。
一日,掌柜的喝高了,头脑发热,晕晕乎乎,一高兴,随口就给儿取名“高兴”,小名叫“兴兴”。松梅觉得丈夫取名太草率,不慎重,说了几句,差点唱起了“高腔”,后来也就接受了现实。
松梅一刻也不想离开兴兴,婉妹喂奶,她就在一旁瞅着。儿子脸红嘟嘟的,吮吸着婉妹的奶子,发出咘咘的吮吸声,脸上绽放出了笑容。晚上,在枕边跟掌柜的吹风:“当家的,我们不能亏了婉妹。她是咱俩儿子的奶娘。兴兴,也算她半个儿!以后啊,我们要像亲戚一样来往。”
“是啊,你俩常在一起,千万别怠慢了她。她实诚而善良,做事宁肯亏己,也不让人吃亏的。每次她都是先奶饱了兴兴,然后才喂她的麻生。我几次提出后奶兴兴,她就是不同意,说:‘自己的娃,时刻在身边,一有了奶,随时可喂。’这么好的人,值得深交,以后我们待她就要像对亲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