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流年】父亲开店(散文)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家分了地,粮食打得真不少,粮囤都冒尖了,温饱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可零用钱还是不富裕。市场放开了,只要不违法,人们可以随便做个小买卖,也没人管了,家家干起了小生意。卖小吃的、卖餐饮的、卖蔬菜的、卖水果的、卖服装的、卖鞋帽的、卖布匹的、卖日杂的、卖耗子药的、卖狗皮膏药的、贩粜粮的、贩大牲口的、贩猪崽的,甚至搞牙行的,五行八作,像棒子苗出土一样纷纷拱了出来。
一年前,父亲把苦心积攒了多年的钱款全部拿出来,盖了三间混砖到顶的大北房子,在当时来说算是很时兴很奢华了。可它却把父亲半辈子的积蓄全吃进去了,一家七口的日子很快陷入了拮据之中。
那年,我上初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虽然还不能为大人分担些许忧愁,可多多少少也懂些事了。
村南的李叔和我的父亲关系很要好,吃喝不分,几乎天天来我家串门儿,用李叔的话说就是“一天不来就没着没落的”,跟父亲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聊着聊着到饭点儿了,母亲简单地炒两个菜,拿出来廉价的二锅头,老哥俩就喝上了。李叔家里的日子也很紧巴,孩子多,又小,七八张嘴一顿不啃李叔都不行。盖房那些天,李叔没有一天不到,义务帮忙,每顿跟我们一起吃,没给他吃过小灶。他知道我们正用钱,也没拿自己当外人。李叔也说过:“我帮不了钱场帮人场。”这种莫逆之交在我们的生活中并不少见,起初只是因为两个人投缘,聊得到一块儿,渐渐地便结成了生死弟兄。假如有一天一方突然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另一个兄弟肯定会“危难之中显身手”,第一个站出来,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拔刀相助。
可眼下的事让老哥俩犯难了。父亲和李叔商量怎样才能熬过这一关。做买卖吧,没本钱;耍手艺吧,父亲倒是会编筐,可现在单干了,父亲往北京市供应的几个石子厂早就承包出去了,厂子里的几个关系户都换人了,荆条簸萁卖不出去了。两人琢磨来琢磨去,怎么也想不出挣钱的路子。
突然,李叔眼前一亮,像捡到宝贝一样兴奋地对父亲说:“有一个买卖你干最合适不过了,还不花一分钱本钱。”父亲急着问是什么好买卖,还不要本钱?李叔响亮地说:“开店!”“开店?开什么店?”父亲更加疑惑。“大车店!”李叔紧接着说。父亲听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这个家哪厢屋里哪厢炕你都门儿清,离马路这么远,也没挨着大道边儿,曲里拐弯的还要绕好几个胡同,谁上我家住店来?这不是闹着玩儿吗?”父亲说着又憋不住地笑了起来。
李叔有把握地说:“你先别笑,你听我说完。确实,要干成一件事,天时地利人和都得占全了,地利哥哥肯定不占。可买卖分人做,事在人为。哥哥你开朗直爽,好交朋友,赶上国家政策也放开了,咱们村儿又是个大镇店,五天一个大集,天南海北奔咱们集上来的买卖人还少吗?可着四千多人的大村子只有紧东头一个李家老店。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李家老店也没占据马路边儿上吧?比你这儿离马路还远,你看看他们家每天住店的是不是满人儿?你前院儿七间,后院你又盖了这么大新房子,一家子又住不了,白白闲着吗?住店的都是自带干粮,借你们的火热乎一下,你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不䞍等着坐在家里数钱?”
听了李叔一番慷慨陈词的鼓动,父亲的心里开始活动了。想着也是这么回事,李叔说得不是没道理,迟疑了一会儿,最后果断拍了板,一个字:干。
靠马路一家的土墙上,父亲和人商量好用白灰水歪歪扭扭地写上去三个大字:郭家店。还标注了一个向西拐弯儿的箭头。把我们家前院的五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置办了几套新被褥,就算是开业了。父亲告诉我每天下午放学后蹲守在路边胡同口,等着把住客领进家门。
万事开头难。即便明天是大集,今晚上总该有住店的买卖人吧!远道前来做买卖的是不少,骑着自行车驮着货物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窜来窜去,可天都黑了,也没一个人打听住店的去处。他们就像不认字一样,对墙上斗大的三个字瞭都不瞭一眼。真的不住店吗?也不是。有几次我忍不住用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的身影。果然,一个个都拐弯向东了,不用说,一定奔李家老店了。
等我把“敌情”一五一十地禀告了父亲,父亲正坐在迎门一侧的小座柜上吸着旱烟炮,禁不住长叹了一声,没精打采地嘱咐我明天继续。
好事多磨,却又“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等啊等啊,盼啊盼啊,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一次终于等来了两位老客。
那天傍晚,我站在土墙下正焦急地东张西望,两个骑着二八大杠,后车座上分别驮着两个大竹筐的人忽然停下车子,看向墙上的三个大字,好像还互相低语了两句,商量着什么。我一看有门儿,讪讪地迎上前,脸都红了。我问:“你们住店吗?”其中一个大脸盘,戴着一顶破旧的绿色棉帽子的高个子回答:“是啊,远吗?”我赶紧说:“不远,我领着你们,一会儿就到。”大个子和那个矮个子交换了一下眼神,点了下头,像是默认了,两个人马上推起车子尾随在我的后边。
拐过韩家胡同,又到了伊家胡同,再往前经过牛家大门,还要上一个土坡。我走得很轻快,还有些激动,听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大个子推着沉重的车子,在我后边“呼呼”地喘着气,有点不耐烦了。一再地问:“快到了吗?”我急忙说:“快了,马上就到!”这样来回问答了三次,矮个子似乎不再相信我的话,一边费劲地推着车子,一边带着怨气地说:“要知道这么远,住别家多好。”我觉得有点儿愧意,不再说话,好在很快到家了。
领进家门,父亲和母亲赶忙热情地接过他们的车子,帮他们安排好,带进店房。一家人也都出来了,新奇地看着两个人。
正像李叔说的那样,他们的晚饭就是每人拿出来一张凉冰冰的饼,求母亲给他们烩一下。母亲爽快地答应了,进里间屋麻利地给他们切成饼丝。又下白菜窖拿出一棵白菜,切成细丝,搭上猪油、葱、蒜和酱油炝锅。一会儿工夫,两碗香喷喷热乎乎的烩饼端了上来。
看得出来,两个人感动于我们一家的热诚,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吃完饭,在明亮的电灯光下,全家人围坐在炕上,让他们喝着水,父亲饶有兴致地和他们聊了起来。
原来,两人是高阳的,是专程奔着我们村这个百年古镇大集来的。这次他们贩卖的是麻纸,糊窗户用的。明天就是石亭大集,卖多卖少,那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不巧的是,那个大集日两个人谁都没卖出去多少。这也难怪,石亭集是方圆百里都有名的大集市,四面八方扑奔这里的商贩太多了,卖麻纸的能少得了吗?天底下哪有独行的买卖?
等两人神情沮丧地又回到我们家,父亲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说是听说小学生写作业用的办公纸这一程子倒是很稀缺,仅四分钱一张,有多少都不够卖,抢也抢不到的。恰好两个人在集上也遇到不少人跟他们打听有没有办公纸,觉得可以试试。
第二天,他们俩商量好要去赶北京郊区的长沟大集卖卖看,到后天再立马赶回去上些办公纸回来。
临走,除了每人交给我们两夜的住宿费一块六毛钱,两人非要把母亲给他们烩饼的费用一起给了,拉扯了半天,我们说什么也不要,两个人就这样带着感激走了。
过了没几天,果然他们又驮着不少办公纸来了。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整整蹲了多半天儿集,太阳都向西偏了一大截儿,集市全散了,稀稀拉拉地见不到几个人了,他们还是一张没卖出去,不得已垂头丧气地收了摊儿。后来我们才知道,凑巧的是石亭供销社新到了足够量的办公纸,除了大大满足学生们的用量外,竟货大于求了。这才是拜山山倒,靠人人跑,喝口凉水都塞牙。
见他们没挣到钱,父亲死活也不要两人的店钱,争执不过,还是依了父亲。两个人推起自行车,驮着原封不动的大摞大摞的办公纸,带着歉意留连不舍地跟我们告了别,赶往高阳老家。
我们的大车店开了将近一个月,合计住进来八个人。父亲这才感觉到自己端不了这碗饭,无奈关停了。
人话一世,只有想不到的,没有遭遇不到的。这就是父亲开店的一段经历。
半年后,还是经李叔开导,父亲向亲戚朋友借了两千块钱做本钱,也在大二八自行车后座上一边一个架起了两个大荆条筐,干起了调料菜籽生意。每天风雨无阻,骑着车子出去赶集卖货,我们的日子才逐步红火起来。
总也忘不了父亲常常同母亲说的那句半玩笑的话:“我这两个大筐里一边驮着一个儿媳妇!”我明白父亲这话的意思。那时候我和弟弟还没结婚,父亲是说他要从两个荆条筐里挣出两套房子和结婚的彩礼钱,把两个儿媳妇娶进门。
……
到今年农历的二月十二,我的父亲已仙逝整整九年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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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