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致敬英雄冢(小说)
殷十爷九十七岁寿终正寝。他喝着茶忽然打了个盹,就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殷十爷的儿女十分孝顺。儿子虽然远在西班牙,儿媳十分贤惠,一日三餐用心服侍。女儿一集回来看两趟,洗洗涮涮的活全部包揽。殷十爷遛鸟、喝茶、听戏,按他自己的话说,愣是把“土包子活成了地主财主模样。”
看似福寿绵延的殷十爷也有无限心事。
殷十爷的心事就是始终没有探听到哥哥殷志国的准确消息。已经四世同堂的殷十爷依旧清楚记得,哥哥殷志国在一个雪夜忽然回家,他那时是打着裹腿的,穿的是部队的军服。哥哥说是出趟远门,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嘱咐他在家好生伺候父母。哥哥殷志国从此一去没还乡。哥哥杳无音讯,爷娘四处打听。娘几乎要哭瞎眼睛。有的说哥哥早已不再人世,有的说哥哥在一个地方执行特殊命令。总之父母兄弟再也没能见面。父母临终遗言都是:“打听到你哥的消息,记得到坟前告诉一声。”父母带着对哥哥的思念先后下世。寻找哥哥殷志国,殷十爷一刻也没耽误。追寻的线索就是那些曾隐身在百姓中的退役老兵。
东山有一个老英雄叫于兆全。于老英雄在县人武部组织的英模宣讲会上,提到过哥哥殷志国的名字。殷十爷得知这个消息,不顾年迈步行着去了东山。殷十爷一走进石头垒砌的那个院落,那个老英雄激动地握着殷十爷的手,连声叫班长。殷十爷这才知道哥哥领着七八个人端了鬼子炮楼的时候,是班长。于老英雄说,他因为负伤离开了部队一段时间,再后来他当了班长。那个时候殷志国被上级突然调走,去了哪里无人知晓。后来一场恶战,自己所在部队被打散,自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跑回了家。县里经常请于老英雄去作报告,讲述那一段光荣的历史。
殷十爷询问他与哥哥有没有照片什么的。于老英雄不无遗憾地说,那个时候照相的很少。知道哥哥是个英雄,殷十爷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来了。说实话,殷十爷就害怕哥哥是汉奸叛徒什么的。如果那样不但辱没祖宗,愧对祖先,不但枉费了父母的恩养,也枉费了他自己的拳拳之心。哥哥是英雄,这是殷门的光荣。如果哥哥有一天突然归来,那才是惊天大喜!
后来乡民政部门送来慰问信份与抚恤金。尽管国家已经认定哥哥殷志国是烈士,可是殷十爷仍旧心存希望。因为来人只说殷志国是烈士,但是什么级别,怎么牺牲的,谁也说不清楚。据说因为殷志国识字,所以派他打入敌人内部,去执行特殊任务。正是殷志国去执行的是特殊任务,所以有关他的信息,记录保存下来的很少。那个老英雄于兆全记忆中的殷志国是战场上的英雄。至于隐秘战线上的殷志国,找寻的线索几乎没有。殷十爷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哥哥殷志国的革命足迹。找到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孪生哥哥,找到能证明哥哥目前尚且在世、或者就是已经不在人间,也要知道他的尸骸葬埋之地,都成为殷十爷的耿耿心事。
别看殷十爷整天乐乐呵呵,夜里他经常披衣站在院子里遥望星空。要知道,将近期颐之年的殷十爷求圆满的情怀,比起青壮年人更多了些紧迫感。孝顺的儿媳从窗棂用目光守护着殷十爷,她既不想惊扰了老人专注的凝思,又担心老人在夜色中受凉,因此夜不成寐。几十年往往如此。殷十爷的孙子孙女品行都随了母亲,至真至善,至仁至孝,很多时候也怕渐渐上了年纪的母亲山高水低,因此经常帮着母亲看护殷十爷。殷十爷知道他们都是害怕自己有什么闪失。“我都是弃了九十往一百数的人了,就是一头抢地没了,福寿也早赚足了!”殷九爷对儿媳孙子孙女这样说。儿媳说:“话不是这样说的!您无病无灾,安乐长寿,也是小辈的福气!”殷十爷看着母慈子孝的后辈,心中甚是乐然。他对儿媳说,不用把眼睛都长在自己的身上,有时间替多去照看照看重孙子。殷十爷知道自己的儿子一直在国外打工,儿媳一人在家操持,办了一条子又一条子公事,儿媳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人。新进门的孙媳妇也是慈眉善目的,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为了自己的爷爷,孙子孙女经常主动替爷爷搜集情报,很多时候为了确定消息是否可靠,孙子孙女会主动放下手中的活计,亲自为爷爷跑一趟。重要的事,殷十爷都坚持亲力亲为。
多年前孙媳帮忙打探到,前官庄村有个退役老兵,殷十爷探听到他曾与殷志国一块打过仗。殷十爷竟然不顾年事已高,也来不及和孩子们说一声,翻山越岭一路打听到了前官庄村。家里找不到殷十爷,一度担心殷十爷走失。儿媳都急哭了,一味自责不已:“我喂喂猪的功夫,我大大就不见了。”殷十爷回来了,大家才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殷十爷说:“我这么大个人,还会走丢了。”
前官庄村那个当过兵打过仗的老人叫张曲仁。他虽已到耄耋之年,仍旧精神矍铄,鹤发童颜,耳聪目明,思路清晰。他说起殷志国,印象最深的是殷志国乔装打扮去县城侦查敌情的事。张曲仁说,殷志国扮成货郎挑子,到城里走街串巷,与内应取得联系。在返回的途中,正好看见有七个日伪军正在城西的深水塘里洗澡,衣服放在岸边的大石头上,枪竖立在一棵老槐树旁。殷志国看见抢,眼睛顿时亮了!他太想搞到那几条枪了。就扔了担子,悄悄摸过去。无奈自己拿不了那么多枪支,又不肯放弃,于是急中生智,把枪栓全部卸下来,然后抱着日伪军的衣服放进担子藏好起来,把枪收拢起来,抽出一杆,其他的捆成一捆。然后回身过来,猛喝一声,愣是用一杆没有枪栓的枪活捉了七个光腚日伪军。他勒令其中一个日伪军把其他光腚子日伪军挨个绑了,把枪斜插在每个人的背后,喝令那个绑人的光腚子挑着担子,一人吆喝着押解俘虏往驻地赶。前来接应的战友都笑岔了气。知道枪栓早已被下,那七个蠢货才如梦初醒,知道被殷志国戏耍的不轻。后来利用那几身衣服与那几杆抢,成功地端掉城南城北两个炮楼。那七个俘虏都加入我军队伍。殷志国那个时候就是班长。后来好像当了营长。都说殷志国因为攻打县城身时身负重伤,住进荣军医院,从此没有再见他露面。张曲仁说,他跟着部队在河谷打过一次大仗,敌人死伤无数,我军也伤亡惨重。他跟部队失散了,跑回了老家种地。
劳你去民政部门给做一个证明,证明我哥哥的身份行不行?殷九爷恳求张曲仁。怎么不行?他的机智与勇敢,保证能写一部书。殷十爷与张曲仁去乡民政部门,民政部门那时候就在公社大院内。张曲仁的二儿子张友安用推车推着两人去的乡民政部门。
说清来历,民政干部老洪说,殷志国是英雄确实不假,但张曲仁证明不了殷志国的身份,因为张曲仁档案里写着“逃兵”!张曲仁说自己根本不是逃兵。张友安气呼呼地说:“你不是逃兵,档案还赖你不成!”老洪说档案里就是写着“逃兵”。
张曲仁不识字,但张曲仁非要看看“逃兵”二字怎么写。老洪让他看了档案,“逃兵”二字那些笔画,笔笔扎眼。张曲仁让老洪把“逃兵”二字用钢笔写在自己左手心上,又写在自己右手心上。担心手心出汗浸渍了钢笔字,到时会看不清楚,又挽起裤腿,让老洪把“逃兵”二字分别在自己左腿肚上与右腿肚上又各写一遍。张友安仍旧站在一边气呼呼的冷眼看着这一切。殷十爷明显觉察到张曲仁双手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他对张曲仁既鄙夷又有几分恻隐。官方又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哥哥殷志国是英雄,作为英雄的家人,那份自豪无法不溢于言表。因此他以一种傲视芸芸众生的眼光看了一眼张曲仁,张曲仁立马有些心虚起来。
老洪让张曲仁寻找自己原先的部队证明自己不是逃兵,或者找两位战友出面证明。张曲仁却不知道找谁。出了民政部门,张曲仁一直自说自听地强调自己不是逃兵。张友安不肯再推张曲仁,觉得他十分丢人,让他自己翻山越岭走回家,他要推着殷十爷送回家。殷十爷一路与张友安啦啦呱呱,让他到东山找老英雄于兆全。如果于老英雄证明张曲仁不是逃兵,不但他自己证明了清白,而且全家人从此出门不用抬不起头。张友安大喜过望。
张曲仁靠步行终于回了家。他到家就病倒了。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逃兵。自己身上明明还有子弹穿越的记号,那些疤痕不是铁证?他想起当年上级来统计回村军人的情景。材料都是村支书王兴上报的。王兴的祖上成分高,他的亲姑姑被张曲仁的叔叔悔过婚,王兴的姑姑跳井死了。那个时候有运动,成分高会往死里连累人,张曲仁的叔叔属于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忽略了王氏女子的刚烈。张王的梁子就这样解下的。张曲仁不识字,王兴乘机报复,顺手就给填了两个字。这两个子太厉害!王兴笔一挥,往自己的生死簿上一写,自己真的从此统统失真。王兴早已到阴曹地府做鬼去了,那两个字就是阎罗判官,永远的铁证如山!张曲仁无计可施,躺在床上老泪纵横。老伴端来一碗白开水,张曲仁二话不说就打翻在地。老伴吓得瑟瑟发抖,她弄不清楚,上午出门好好的,为什么傍晚回来就一反常态发起火来?这股子邪火从何而来呢?她要等二儿子张友安回来问个究竟。
张友安看着病中的父亲,仍旧不肯给他好气。母亲问儿子问什么这样?张友安说:“他是逃兵!他还好意思说参加过抗日战争!”老伴说就是逃兵也是你爹!张友安哼了一声说:“逃兵被人知道要逮住坐牢!还有可能押去枪毙!”张曲仁的老伴吓得一趔趄,差点摔倒。张曲仁指天赌咒他不是逃兵:“我要是逃兵,让我五雷轰顶!”
终究不忍心看父亲受煎熬,张友安与父亲治了一阵闲气,就说了东山的于兆全。张曲仁听说于兆全,忽然两眼放光,一下子来了精神。“班长,我的班长!于班长!”
于是张友安推着车子,去东山搬请老英雄来证明张曲仁的清白。老英雄于兆全欣然前往,两个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重逢,激动得老泪纵横。张曲仁仿佛打了强心剂,一骨碌坐起来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
张友安用推车推着张曲仁与老英雄于兆全,再次去了乡民政部门。民政干部老洪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老英雄于兆全出面证明,他们的原先的队伍确实不好找。那场硬仗过后,战友们生死不明,即便活下来都失掉了联系,天南地北毫无音讯。原部队经过数次整编,找不到了。再说那时候人不识字,整天只知道行军打仗,生生死死分分钟钟的事,部队番号根本记不清。于老英雄说,如果殷志国活着,他识字,肯定能找到原部队。所以。那场战役后几乎全军覆没。于老英雄说自己自己也是与自己回乡的,多年以后上级来摸排,村里人上报,他才有了国家给的荣誉,给的待遇。张曲仁也是那场战斗后回乡的,他清楚地记着,他对张曲仁说,就是剩一个人只剩一口气也要战斗到底,绝不能叛变投敌!
老洪对老英雄反映的事情很重视。他仔仔细细记录下老英雄的叙述,说第二天去县民政局上报反映。档案都是自上而下来的,乡一级民政没权决策。
从乡民政部门回到前官庄,已经日头偏西。张曲仁老伴炒了萝卜豆腐,擀的面条。张曲仁硬留下班长住了一宿,第二天他特地早起,杀了一只大公鸡,又到河边的小树林里采了一些新鲜蘑菇,回来烧了一锅蘑菇炖鸡。于老英雄说蘑菇太好吃了,味道鲜美,比鸡肉还好吃!张曲仁就把所有的蘑菇留给老班长。于兆全吃得饱饱的,张友安用推车把他送回了东山。
张曲仁吃过蘑菇炖鸡后,越来越感到不舒服。肚子一阵阵绞疼,伴着呕吐与腹泻。只说是人上了年纪,又喝了半碗凉酒,不对付,找出前两年瘟鸡买来的安乃近与土霉素,没管过期不过期,安了一把在嘴里。张友安要推着他去医院看看,张曲仁说:“看什么,祸害钱。”
乡民政老洪亲自跑到前官庄。老洪告诉张曲仁,老英雄于兆全的证明很管用,但是需要他亲自按一个手印。哼哼歪歪的张曲仁说,老班长昨天刚走。老洪看张曲仁情况很不妙,问是不是病了?张友安说从昨天早上吃过蘑菇炖鸡后就一直肚子疼。老洪说不是吃了毒蘑菇?张曲仁一边按着肚子一边说,年年吃,不是蘑菇的事。老洪让张友安领着去东山。老洪用大金鹿自行车驮着张友安,两人很快就去了东村。碰上村里正有出殡的人家。一打听,是老英雄于兆全走了。老英雄白天一个劲地胃绞疼,让他去医院,他说捱乎捱乎就好了。不料呕吐腹泻严重,上吐下泻几个回合,夜里人就没了。
张曲仁嚎啕大哭。于兆全没了,他心疼死了。于兆全没了,也没人给他证明他的清白了。逃兵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张曲仁浑身像面条一样,浑身一贯的要强也软败下来。不久人也没了。后官庄有一个放羊的老汉在河边小树林采了一兜新鲜蘑菇,回家炖着吃了,也去世了。至此,人们才知道鲜蘑菇容易药死人。
殷十爷心里很是不得劲。于兆全、张曲仁都不在了,几天前都好好的,说没有前后几天人没了。殷十爷暂时放下了探寻哥哥殷志国足迹的念头。他拿出哥哥与他一块玩时的一把黄泥小手枪,用自己曾穿过的一件衬衫包裹了,紧挨父母坟墓,给哥哥造了一座衣冠冢。殷十爷长吁一口气,说:“愿与父母哥哥在此相聚。”
无病无恙的殷十爷稍稍感觉头有点发懵,坐着马扎靠着堂屋里的八仙桌打了一个盹。儿媳让他到床上睡,他说等喝完那一茶碗水就去。儿媳把给他铺好铺盖,转身照顾他的时候,殷十爷走了。
殷十爷的儿子还在西班牙候机室未登机。几十年前,殷十爷的父母西去,殷志国隔着生死没有归来。几十年后,殷十爷大归,他唯一的儿子隔着重洋未见最后一面。
从海峡那边来了一位六七十岁的客人,统战部的孔部长领着到了殷庄。他说他受家父嘱托,要来找殷志国的家人送还一样东西。来客姓谢,原来殷志国当年的任务就是接应他的父亲出城。可是他的父亲被人监视,殷志国赶到,与他父亲换了衣服。自己引开眼线。殷志国交给他父亲六块大洋,还有替于兆全、张曲仁写的入党申请书,请他父亲一块带走的。
他父亲安全脱险。他听他父亲说过,殷志国官至营长。战斗在隐秘战线。
殷十爷的孙子殷树青就把银元与两封信捐献给县博物馆。孔局长军人事务网上查找到如下信息。
殷志国,烈士。
县退役军人事务局在龙虎烈士陵园树碑,殷志国的名字与青松翠柏。清明时节,殷树青等人到龙虎烈士陵园扫墓。晴天湛湛,英雄无言。但前来缅怀英烈的人们,在向英雄冢致敬。
天地见证着英雄光荣的一生。翻来历史的扉页,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英雄事迹,毋须刻意去证明。历史的真实光彩永远熠熠闪耀在人们的敬仰里。
为国捐躯者,英名长在!精神永存!
2025年3月16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