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春光里(微小说)
心理医生章雅楠坐在诊室里,在等待昨天预约好的乔雨杉。
透过玻璃,章雅楠看见日光撵着春光跳到小花园里的花树上,一树白,一树粉,一树黄,一树红……那棵玉兰树正擎着稀疏的几个紫紫的花苞;那棵白玉兰已经扯起了飞花雨,花片在春风里戏舞;那簇迎春的黄一圈一圈地发大;那几棵樱桃树花叶层层,绿点白地相间;地上的绿意也在春光的催赶下浓浓地吞噬了被朔冬整秃的地面……
春光里的植物开始蓬勃,而心理医生张雅楠等来了两耳朵抱怨与满眼的怨尤。这些负面的东西把她刚刚从小花园收集的春光,撑顶出去一大半。
乔雨杉与她的母亲敲门进来时,两人的脸上都是仇人相见的表情。张雅楠先让乔雨杉到走廊的座椅上等一等,她开始询问乔雨杉的母亲最近乔雨杉的表现。乔雨杉的母亲言未开,泪先落。张雅楠示意她要冷静,递给她两张抽纸。乔雨杉的母亲接过抽纸,攥在手里揉成一团搓捻着,却用衣袖使劲在脸上拉了两个来回。
“真是让她气得不想活啦!叫她去上学,她就要跳楼!她说谁要是再劝她去上学,就死给谁看!”乔雨杉的母亲像有一口气卡在了胸膛里,她用手拍拍胸脯,咳咳两嗓子,继续说,“她说我还不如没有!直接狼心狗肺了!”控诉的语言急于要冲出喉咙,使得乔雨杉的母亲猛烈地咳嗽起来。
这时候,乔雨杉从门缝里有些紧张地往诊室里瞅。
张雅楠专注地倾听的时候,听到门好似吱呀一声,扭头循着声音望去,却看见乔雨杉讪讪地缩回了头。
“我儿子儿媳在农村,他们生了小孩我都没给看。我在儿子儿媳那里算是截断了后路,一心一意指靠这个小妮。这个小妮是计划生育最紧张的时候躲的,因为她房屋被用绳子拉倒了,鸡鸭鹅猪狗兔,家禽六畜都被计划生育小分队一网打尽。给她上户口花了六万六!她从下生,点点滴滴用钱陪着,我是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我拿着她当块宝,喃喃喃,谁知道养了个仇家!”乔雨杉的母亲滔滔不绝,张雅楠几次想拦下她的话头,但是乔雨杉的母亲的话就像已经射出去的箭镞,不碰着个靶子插下就停不住。
“为了她,我撂下一摊子活,到城里来租房子陪她上高中,实指望她考上大学,我后半生也掉不到地上。可是现在她是死命不上学了!这样回到村里我的脸放到哪里?”乔雨杉母亲的眼泪又泉涌而出,“我下这么大的血本供她,她就是这样对我的!”
……
哭泣的母亲终于用眼泪结束了自己的长篇控诉。
张雅楠也长吁了一口气,她让乔雨杉的母亲在办公室坐着,自己起身出来领着乔雨杉去了心理咨询室。
张雅楠让乔雨杉用一句话评价一下自己的妈妈。乔雨杉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妈妈不配做母亲!”张雅楠说:“可以说一说理由吗?”乔雨杉的口吻与她的妈妈如出一撤,都是控诉模式。
乔雨杉对张雅楠说,妈妈把我看成是她的私有财产!她不允许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决策,稍加反抗她就寻思觅活。什么都得按照她的指令来,如果不从就以死相逼。
章雅楠让他说说具体情况。
“我妈妈看到我大姨家我姐考上了清华大学,我二姨家我哥考上了北大,她就要求我一定要和我姐我哥一样。我妈妈说,就是考不上清华北大,起码也要考上北京的好大学,反正不能在姊妹面前抬不起头。我的学业关系到我妈妈的脸面,可是到城里来后,在优秀的同学中间我根本做不到出类拔萃,考试每下一个名词,我妈妈就会闹绝食!弄得我天天压力太大,患上了失眠症。学习成绩更一落千丈,她有怀疑我在学校谈恋爱、搞对象,心思没用到学习上,跟踪盯梢,打电话找老师,在路上拦截同学打听,弄得满城风雨。好多人根据我妈妈的无中生有继续捕风捉影,给我杜撰了许多版本的恋爱故事,也给我安了许多男主角,让我在学校里待不下去了。
我羞愤难当,跑回家不上学了。我妈妈又是绝食又是要喝药不活了。我爸爸进城来看我,她扯着我爸爸的衣领骂我爸爸窝囊废,说我爸爸的基因有毒,才会生出我这样的混账玩艺!气得我爸爸得了脑血栓!我爸爸一瘸一拐地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我说我可以去上学,自己也可以去学校住宿,让她回村去照顾我爸爸。她说我爸爸可以自生自灭。我如果考上大学,我就是她后半生的依靠。我一想到我的一生身上会拴着这样一个妈妈,我顿时就感到人生黯淡没有了希望。我宁肯退学不上,也不想背负这么沉重的负担。
所以我的成绩下滑的很厉害。高一第二个学期很快就要过去。学校召集我们这些成绩严重下滑的学生开会,动员我们学习俄语,不学英语。我妈妈的表弟是一位老师,我妈妈问他学不学俄语,他说俄乌冲突那样激烈,打来打去都够呛!到时候有没有俄罗斯都很难讲,学俄语不靠谱。我老师打电话给我妈妈,动员我学俄语。我妈妈斩钉截铁地说,乔雨杉考清华北大的材料,我们不学俄语。老师在班上当众嘲笑我本是蛤蟆命,偏偏做着天鹅梦!同学们都嘲笑我。
我回家哭泣,我妈妈还说我哭丧,说祖坟让放猪的给拱了,说你要是能考第一名,谁敢嘲笑!好像是我存心不想考第一名。
老师继续动员我。她拿出一把筷子围了一个筒,把一根筷子掰去半截,然后往里倒水。告诉我成功决定于拿根短筷子。学俄语就是把那半截补上。否则,功亏一瞬。我妈妈偏偏和老师杠上了,我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在家在学校都无法安宁,不得已我才我离家出走了。
我手里没有一分钱,夜里蜷缩在廊桥下,看着夜幕一阵阵害怕。后来还是我老师找到了我。她决定不让我学俄语了。改为动员我学美术,说是美术可以考的更好一些,如果再努努力,冲冲清华北大也不是没有希望。我妈妈说坚决不让学,说起曾经就花了那么多的钱财,没有必要再倾家荡产学美术,因为一个小女孩不值得投入那么大。
我在我妈妈与老师的斗争中,自信与尊严早已被撕扯得粉碎!我根本学不进去任何东西。考试开始垫底。我妈妈说我不用心学习,老师说我中考成绩与以前的成绩不真实。大文大理根本没戏了。这时候学校动员学春考,我就自己报名参加了春考。学校把我的档案转出到了农校。我和一二百分的同学坐在一起学那些专业课,我竟然考不过他们。我感到奇耻大辱!经常逃学。
我妈妈知道后,打市长热线,到教育局告状。学校老师轮番上阵,让我做我妈妈的工作,撤掉市长热线电话,对教育局说是小孩胡说的。我妈妈对我破口大骂,说我胳膊肘往外拐。我说吃顿麻辣烫,我妈妈说我吃屎也没人给啦!横竖觉得没有意思了。
说实话,我妈妈对我很好,可是她让我在心里的重压下痛不欲生。我坚决不上学了,因为这样才是对我妈妈和学校最好的交代。”
……
张雅楠把乔雨杉的妈妈约到那棵春花下,把乔雨杉的话告诉了她。
乔雨杉的妈妈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女儿才是最无辜最委屈的那个。张雅楠回到心理咨询室,把她妈妈的懊悔告诉乔雨杉。——乔雨杉不由自主地落下了眼泪……
张雅楠隔着玻璃窗指指小花园,乔雨杉看到妈妈正在向着这边观看。她会意地望着张雅楠,张雅楠微笑着点点头。乔雨杉小跑着去找妈妈,妈妈张开怀抱,她一把搂过乔雨杉,口里叫着“宝贝,宝贝!”母女俩到春光荡漾的地方谈心去了。
张雅楠坐在诊室里看到亲密无间的母女走在春光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