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生活有渡口(散文)
回到老家,我喜欢抽时间去往那个渡口,没有目的,但总让我想起曾经的岁月,和岁月里的人和事。
乡村的夜晚似乎比城市来得更早,何况到了晚秋时节。太阳一落山,空气中就逐渐弥漫起了氲氤,如烟非烟,似雾非雾,笼罩着整个村子和周围的山田。朦胧中,梦幻着,我爱乡村的晚秋暮景。
天渐渐暗了下来,此时,家家户户屋顶已经冒出了炊烟,时不时有母亲呼喊小儿吃饭的声音,偶尔伴随着不耐烦的责骂,稍早的人家已经能听到碗筷的碰撞声和大人们细数田间活儿的碎语。——并非每一户人家都处在时光赠与的美好中。
一毛二和他姐、他娘坐在外屋里,灶台冰冷,唯一的一盏小灯泡挂在进房门的顶端,以便开着的时候房里房外都能照到。在这陈旧的老屋里,这盏小小的电灯显得尤为昏暗,但是唯一的光源。灯光,不是一家人需要马上解决的事,能将就就将就着。
他爹清早就挑着一担谷粒去了临县吉水市场卖,家里除了刚收割的一点稻谷,什么吃的都没有。因为忙于田里的农活,菜园里的那点菜早已枯萎,连老鼠都懒得光顾了。此刻,几个人饥肠辘辘,坐在家里,等待老爹带点菜回来吃晚餐。
我们那个村庄,虽然隶属于吉安市,其实更靠近吉水县,从村里翻过一座小山走大概一两公里,就到了吉水的井头,然后在井头过个渡口,就到了吉水的县城码头。本乡镇上的集市,当时只有逢五、八日才有,一个月也只有五六天开市。那时候,村里的人更多的是愿意花一块钱,坐个划船,到吉水县城赶集。——渡口,也是一水之隔的村庄的生活出口,几乎所有的生活希望都要寄托在这个渡口。
一毛二他爹已年近七十了,因为一家人智商底下,加上自己又老实巴交,不会精打细算,生活有如小二黑过年,慢慢就熬成了远近闻名的特困户。大女儿早年间已经出嫁,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被婆家赶出来了,只能一直寄居在娘家度日。多舛日子,成了一家人的常态。——渡口,并未给这户人家改变生活。
生活总是离不开吃饭,家里没有吃的,又没有钱,一毛二他爹便经常会去市场上卖鸡鸭鱼肉的摊位上转悠,拣一些摊主丢弃的边边角角碎肉,或是等到摊主收摊时捡一些扔掉的差不多变了味的剩肉……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人们也见怪不怪了,同情心也就淡了。曾经的日子,有谁能够除了同情心,还能够有能力帮助他们呢?
也许是很长时间没有闻过肉味,加上肌体劳累,一家人都急切需要吃上一顿肉食,在几个人相互抱怨和无神的眼光中,一毛二他爹决定挑点稻谷去换点吃的东西。于是,一大早,就用扁担挑了两箩筐谷粒,颤颤巍巍赶往县城……
此刻,一毛二已经赤着脚,去山头张望过两三回了,依然没有见到他爹的身影。再次踱步回来,还没进屋,他娘和他姐远远就急切地问:“五根,回来里冇”?
“冇。”一毛二那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很多的脸,沮丧地嘟囔着,“不晓得死哪里去了。”
“是不是死了?”一毛二他娘接着又骂了一句。
“不晓得是不是被人打死了?”他姐睁着那只独眼,也非常生气地叫了一句。
“冬莲,你再到山上去看一下。”一毛二他娘对着女儿又说了一句。
“我懒得去,要去你去。”一毛二他姐气愤地回了一句。
三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你催我我催你好一阵子,实在又等得不耐烦,一毛二他姐终于极不情愿走出去了,约莫半个时辰又一个人回来了。
“肯定是被人打死了!”刚一进屋,三个人就你怨我我怨你地吵起来了。周围的邻居便有人过去说:“民生哩,这么晚还没回来?要死,是不是出了啥事?一角二,你快点到渡口去看一下,是不是没有船过河了?快去呀蠢公。”那样的日子,难怪人们动不动就说到了“死”,因为都是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着。
一毛二在邻居的劝说下,再次走了出去,刚翻过山头,黑暗里远远就看到一个影子走了过来,等他走近,一毛二才看清确实是他爹,——正挑着箩筐一晃一晃地走着。一毛二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而此时忘记的饥饿重又袭上心头,只觉得肚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原来,他爹今天到了集市,把稻谷在碾米场碾过之后,就坐在集市路边等待买米的人,恰巧邻村的牛贩子三木仔也去了吉水。几年前,三木仔帮一毛二家里买了一头老牛,赊账了两百块钱给他。这几年,也经常来家里催要,而家徒四壁的一毛二家里哪里有钱还给他,更为悲催的是这头老牛又没有喂养好,没过几个月便瘦死在了牛栏里。一毛二的爹成了“老赖”,他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相信他不是老赖呢?
今天,牛贩子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要钱的机会,看到一毛二他爹坐在马路边卖米,便死守在他身边,等到一毛二他爹把米一卖,要毫不留情从手里把钱拽走了……一毛二他爹卖完了米,一个子都没有了,又只能徘徊在市场肉摊里,想捡点碎肉回去,偏偏今天运气又不好,一直没有拣到,于是就一直坐在市场边上等待摊主收摊。也许是有人早已注意到了,也许是有好心人,在摊主收拾铺子的时候终是有了一点收获,但此时天已经黑了。
他急急地赶往码头,可已经没有了渡船,摆渡的人到了这个时候都回家了,平时这么晚也没有人过渡。可怜的一毛二他爹无奈地坐在码头,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该如何度过。
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一毛二他爹绝望的时候,竟然看到河对面划过来了一条船,他的心终是有了一丝欣慰。船过来了,是井头一户人家的亲戚有急事要过河,便请了村里摆渡人帮忙送过去,合着就把一毛二他爹接过了河……
我正上床的时候,就听到了墙外一毛二和他爹走路和说话的声音,而等在我迷迷糊糊之际,又闻到了从窗外飘进来的那种熟悉的带有一丝腥臭的肉味。我真的不喜欢回忆这一家的困难生活,但他们是那么显眼,太多的难处,都像长了几条腿,总喜欢往这户人家里跑。他们除了担心和期待这样的日子尽快过去,什么希望都不敢想了。
这一幕贫穷的故事,可能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不知一毛二的家现在怎样了,那个渡口应该繁忙起来了吧?可怜的一毛二,应该通过摆渡,渡来一段改善的日子吧?在中国大地,总是会给那些困难的人量身裁制一个岗位,——善良是这块土地的基因。
摆渡,只要有力气,心存商量,总会有几个小钱可挣。精准扶贫,关注到庄户人家,确切地说是找到了一毛二。据说他在摆渡船设一个纸箱,渡河的人随便给,每月割肉的钱有了,他能够用力气换钱了……
怎样才算一个好的时代,我常常这样问自己。时代的雨点,能够普洒每一处,即使是智商极低的人,也可以用不着算计去挣钱,这才是最好。帮扶,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渡口,很多人并未在意村头的这个渡口,却为一个贫困家庭摆渡着每一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