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下旬，北方春意尚未萌动，我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云南，与春日暖阳相会于大理白族自治州，让春风早一点拂过心头。
　　 汽车行驶在高原山地上，穿过一个连着一个的隧道，时而幽幽暗暗，时而天蓝云白，仿佛是历史与现实的经纬交错。恍惚中，水泥砌筑的隧道与古老藤桥栈道重叠，轰鸣的引擎声里混入马踏青石的回响，我看见一个执拗的身影，正一步一个脚印踏足苍茫大地，游走在绿水青山中，醉心于云天高远、山辽水阔。
　　 这个身影就是“千古奇人”徐霞客，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和文学家，一生志在四方，“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
　　 我是一年间第二次来到云南大理。旧地重游，自然要拾遗补缺，便把目光聚焦在大理周边的县市。首选大理宾川县，只为与徐霞客相逢在鸡足山，在蜿蜒山径上寻觅其坚实的足迹。司机师傅说，鸡足山许愿非常灵验，求啥得啥。我淡然一笑，已然过了花甲之年，还有什么可求？如果有，那就是求得与徐霞客同沐山色，感悟他纵情山水、痴爱天地的伟大人格。
　　 时光不可倒流，岁月的年轮却可以尽数。三百年前的明朝，出行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没有火车、轮船、汽车，远足只能泛舟，或是骑马，再就是徒步。正因为如此，人们从甲地去往乙地，无非是探亲访友或是迁徙新居，没有人愿意为探源一条河流、丈量一座溶洞而跋山涉水，徐霞客却用双脚改写了这一状况。他凭借古老原始的交通工具，以三十年初心不改的定力走过万里路，足迹遍及现在的二十一个省。他泛舟大江大河，探寻珠江、长江之源头；登临高山峻岭，描述泰山之雄伟、黄山之奇秀、华山之险峻；遍访古刹古镇，叙说人间烟火气……
　　 一六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徐霞客历经千难万险从老家江阴辗转来到鸡足山，借住在悉檀寺，白天考察，晚上撰写游记。一个月后，他去了丽江考察长江源头，完成《江源考》一文，推翻了古人误以为“岷山导江”观点，提出“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为首”，阐释长江的源头应是金沙江，纠正了地理学上的一个谬误。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贡献，展示了徐霞客卓越的地理学素养和实地考察精神。
　　 第二年八月，徐霞客再度回到鸡足山。这时徐霞客先是双脚麻木，渐渐不能走路了。在修编了《鸡山志》之后，徐霞客萌生回归故乡的念头。丽江木增土司知悉后，选派数名纳西壮汉，用竹轿子抬送徐霞客回到江阴老家。到家后，徐霞客卧床不起，又过了八个多月，五十四岁的徐霞客溘然辞世。这就意味着徐霞客健步神州大地的足迹终止于鸡足山，鸡足山成为徐霞客一生行旅的终点，那颗奔走于山河之间博大心灵最后的栖息地。
　　 汽车已经驶入宾川县域。向车窗外望去，一座座高山已经由葱茏过渡到红土裸露，层叠向上。山上没有茂密的植被，那群山就像一个个红脸壮汉硬朗朗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山坡下大多是橘园，橘树挂满了金红色的蜜橘。宾川县盛产水果，被誉为“桔子之乡”，柑橘果大均匀、甜酸适口，吃一口满嘴暴汁。这也让徐霞客“其地热甚，树多橘柚”的记录，重现眼前，从《滇游日记》中延伸出来。
　　 除了丰饶的物产，宾川更是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自汉朝至唐初，宾川一直属于中央王朝辖属的郡县。但在周边大理古城、巍山古城、剑川古城的“高大”形象遮蔽下，显得有一些委屈，或是憋屈。好在宾川有鸡足山，有徐霞客的足迹。
　　 在县城内住下，已经是薄暮时分。打车赶到州城镇的钟鼓楼，这才发现古镇早已为崭新的民居取代。钟鼓楼层叠的翘檐飞角燕尾一般伸出，几乎与近旁民居的屋檐相接。白色墙体的民居干净整洁，窗户上蓝宝石玻璃泛着明亮的光，反射着钟鼓楼雕花窗棂的古拙。
　　 站在钟鼓楼下，不由得心生感慨，历史有时候就是一出互为见证的戏码，钟鼓楼斑驳的痕迹见证了往昔岁月，何尝不是望见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二
　　 第二天一早，阴沉的天不见阳光，气温骤降到5℃，料峭春寒扑面而来。这与宾川“火炉”的名号不相称，宾川地处金沙江干热河谷流域，少雨干旱，炎热干燥的气候却在这个春天里化作冷冽。
　　 天冷心热，吃过早饭就赶往县客运站，乘坐九点的小巴车前往鸡足山。四十多分钟后，小巴车停在鸡足山山门外。当“灵山一会”四个鎏金大字透过雾气撞入眼帘时，我惊奇地发现，鸡足山竟然一改来时群山光秃秃的样子，山体高峻险拔却植被丰茂，层峦叠翠，恰如徐霞客“翠微千里接天青”的描写。鸡足山因“前列三峰，后拖一岭，俨然鸡足”而得名，是我国十大著名佛教名山之一，佛教圣地。徐霞客写道：“东日、西海、北雪、南云，四者之中，海内得其一，已为奇绝，而鸡足一顶，已萃天下之四观，此不特首鸡天，实首海内矣！”
　　 小巴车从山门那里继续向上行驶，而后下车，穿过杉树林，与路边一群猕猴打过招呼，换乘景区观光车再度出发，最后乘坐缆车向山顶进军。三重交通工具的接力，将送上金顶。这时，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耗时差不多三个小时，鸡足山之高峻令人惊叹。我站在山路台阶上喘息着，心想自己凭借现代交通工具来到鸡足山尚且颇费周折，三百年前徐霞客两次登临鸡足山该是何等艰难。
　　 石阶的尽头，大雄宝殿踞于鸡足之巅，金瓦映日，飞檐挑云，威严地俯视众生。大雄宝殿对面是一座白色石塔，像一把宝剑直插天穹。虽然大雄宝殿和石塔都在维修中，但一点不妨碍一波接一波的香客进香膜拜，香烟缭绕，梵音轻诵。我站在悬崖石栏前眺望，山势险峻，苍崖万仞，恍若身在霄汉。殿角铜铃随风而鸣，应和着阵阵松涛。山脚下，坐落着一个小村庄，一团团白雾顺着山脊缓缓向上，村落便若隐若现，我不由得揣测，时隐时现的白墙青瓦，是否目睹过徐霞客负笈跋涉的身影？
　　 一连走过几座寺庙，都不是我想到的悉檀寺，也就是徐霞客住过的地方。他最后一次来鸡足山在悉檀寺住了一个月，每天从悉檀寺出发，游览考察鸡足山。询问一名景区工作人员，他也不清楚悉檀寺在哪里，并嘱咐我不要乱跑以免迷山。他不是在敷衍我，从山门一路过来，石钟寺、祝圣寺等大大小小的寺庙矗立在路旁或是山谷中，数不胜数。从唐朝开始，人们就在鸡足山上修建佛寺，到了明清两朝最为兴盛。康熙年间，鸡足山有大小寺庙四十余座，庵院六十多个，僧人最多时超过五千人，不愧是“梵钟声彻三千界，鸡足名标第一山”。徐霞客在游记中，记录了两次共考察鸡足山二十五座寺庙、十九庵、二十七静室等，山水清音、僧俗人物都在笔下生动展现。可以肯定，如果不是专门研究佛学的当地人领路，几乎找不到藏在大山深处的悉檀寺。我却坚信，鸡足山的晨钟暮鼓里，总有一声来自悉檀寺，声震岚雾漫卷处。
　　 忽然，我看见半山坡上，绿树掩映着一个青瓦屋顶组合成的四方院落，幽静空灵之感扑面而来。那又是什么寺？赶忙沿着台阶向下走去。原来是观音寺，不少年轻女人在那里叩拜求子。老夫已是这把年龄了，当然不会拜佛求子，便从另一门出去。
　　 行不多远，就是华首门，绝壁之上大自然鬼斧神工地雕刻了一扇大门。大门约四十米高、二十米宽，中间垂直开裂的石缝把石壁分为两扇，檐口、门楣清晰可辨，酷似一道紧闭的石门，每一道风蚀纹都是苦难的偈语。香客们冲着石门膜拜，寄托修行与解脱的愿景，希冀从人间由此门跨入仙界，超越尘世的苦难。仰观峭壁危崖，山石摇摇欲坠，我默想谁人能摆脱苦难，我等草民如是，奇人徐霞客亦是如此，一路艰辛，半生苦难。
　　 雾气随着山风涌上来，白茫茫遮蔽了半座山林。雾霭中，我仿佛又看见那个执拗的身影：尽管一脸疲惫、步履蹒跚，他毅然走过幽深的峡谷，敲开了悉檀寺的大门。徐霞客奉上两样东西，一个是刺血书写的《法华经》，另一个竟然是一盒冰冷的骨灰。
　　 这注定是一段苦难与悲壮交织在一起的旅程。一六三六年，徐霞客在老家休息调整一段时日后，再度开启西南考察之行。他在南京遇到了迎福寺和尚静闻，静闻欲将刺血书写的《法华经》护送到鸡足山悉檀寺。于是，两人结伴从浙江出发，取道江西、湖南、广西，直奔云南。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后当他们行船湘江（今衡阳段）时遭遇盗匪，财物被洗劫，静闻被盗匪刺伤。
　　 秋风瑟瑟，他们来到广西南宁崇善寺。这个时候，静闻的伤口开始恶化，濒临死亡。弥留之际，静闻嘱托徐霞客，请把我带到鸡足山，葬在迦叶道场，来世再礼佛。静闻死后，徐霞客强忍悲痛，亲手火化静闻的遗体，背起用竹筒盛装的骨灰继续前行。在其后的近两年时间里，徐霞客穿越了瘴疠之地，遭遇了“瘴毒”引发连续高烧，再度被盗匪打劫，足部严重溃烂导致行走困难……磨难重重，千辛万苦，可他矢志不渝，走出一道坚韧的足迹。夜深人静时，徐霞客轻抚经书，守着静闻的骨灰，自言：“此非静闻之骨，乃吾志之证。”
　　 绵延起伏的大山里，有一座“霞客亭”，还有一座静闻墓塔，但我无法找寻得到。我唯有面朝深山，双手合十，深深地三鞠躬。那一刻，我的虔诚不输给拜佛的香客，我礼敬佛祖仙人，但我更敬佩脊梁坚挺、步履坚定的凡人，一僧一儒共同筑就一段悲壮的、史诗般的旅程，见证了情谊、信仰、执着的力量，给鸡足山平添了一份厚重的信仰之色。如同明代文人钱谦益所言：“霞客负骨，非独义也，乃华夏士人之精神图腾。”
　　
　　 三
　　 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准备下山。云雾终于散去，山色青青，一些野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使得鸡足山温婉了许多。
　　 行至石钟寺附近，见一路牌指向“龙泉瀑布”，便沿着山路走向峡谷。徐霞客在游记中，记述峡谷西面有一处瀑布，东面有一处龙潭。徐霞客喜欢观瀑，写作累了，便会到涧边静静地注视着飞瀑湍流，欣赏“坠崖悬练，深百丈余”“绝顶浮岚，中悬九天”的景色。可惜，因为是旱季，或许是时间改变了环境，我最终也没有看见瀑布飞溅的景色，不得不说有些遗憾。
　　 下山，于我来说不过是寻常之事，无非是缆车换观光车再换中巴客车，反向重复一遍上山的方式。然而，三百多年前的那一天，当纳西族汉子用轿子抬起徐霞客时，他的内心百感交集。这次下山，不似以往回家休整，之后再度迈步于崇山峻岭、江河湖海，徐霞客预感到这是最后的人生旅程了。倦鸟归林，飞瀑送客，他深情地仰望群山，侧耳倾听松涛阵阵，抚摸苍松粗糙的树皮，低首凝视细碎的野花。行至一处悬崖边，徐霞客让纳西族汉子停下脚步。面对如黛远峰，俯视苍茫云海，他从怀中掏出一支如影相随的毛笔，依依不舍，却坚定有力地将笔掷向山涧峡谷。
　　 群山皆伏，云海翻腾，一道霞光升起，笔杆化作“玉笋峰”，毫毛散作“万树松”……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一棵高大的松树，回首眺望群山里若隐若现的翘角飞檐。我庆幸自己在鸡足山见证了一个伟大的灵魂，实现一次跨越时代的价值观同频共振。
　　 山脚下，有一棵古老的高山杜鹃，悄然结苞。回望鸡足山，徐霞客的足迹早已隐在大山深处，而他的精神，正如那高山杜鹃，年年灿烂绽放，岁岁啼血山林，用如霞的颜色告诉人们，什么叫做执着、坚毅、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