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读一年级时，就渴望努力学习，盼望着能出人头地。可残酷的现实击碎了我的梦，像我这种黑五类家庭的孩子，不可能去读高中。书是没得念了，出人头地那是更加渺茫，我越来越少言寡语。
　　 那年代在农村没有父亲的孩子总是被人歧视，我经常被不懂事的野孩子们欺负。我个头小，可个性很强，挨打也从来不和母亲提起，怕母亲伤心。记得有一次又被人打了，脸上挂满记号，没敢回家。一个人坐在野外池塘边，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星星一眨一眨的好像在嘲笑我。思念早逝的父亲，想起那些不如意的事，稚嫩的心灵已经开始品尝了人间的世态炎凉，泪如泉涌。当时真想跳到池塘里算了，干嘛要来到这世上……那晚把眼都哭肿了，一个人坐到后半夜才回家。
　　 家里的猪饲料全靠我割草切碎来喂猪，那时养猪几乎不吃粮食，人都吃不饱，哪来的粮食喂猪啊！冬天胡萝卜、大白菜帮子，姐哥们对我抓得紧，无意之中锻炼了我。在苦难的历练中，慢慢变得责任心特强。
　　 由于我个子小在生产队里拿不到高工分，只能在家养猪、养家禽、做饭洗衣。到了春天，粮食不够吃，就把胡萝卜和大头菜掺一点点玉米粉做成窝窝头。切菜捏窝头、蒸窝头，烧火都要拉风箱可累人啦！烧煤更累人。春天柴火不够烧的，没柴烧，只能烧煤，那古老的灶头烧煤必须拉风箱，烟囱拔劲儿又小。所以黑烟就跑到灶膛前面，做完饭鼻孔里都是黑的……
　　 那个年代老人常言“年好过，春难熬”。整个春天饮食就是菜、树叶、胡萝卜当家，整个春天几乎闻不到粮食味儿。记得是二姐出的主意，不知她从哪里找来几斤麦麸皮，说我们去磨上磨碎了做饼吃。一听这话我也来劲了，好像那香喷喷的饼就在眼前，姐妹仨开始行动，哥当然是吃现成的。磨好后擀的擀、烙的烙，饼因为面少的可怜，全是麸皮，擀得饼边都是裂开的。很快，饼烙好，饼少只能分着吃，我分到一个半饼子，舍不得吃。当时吃着那饼真香，比如今的鱼翅都好吃。为了慢慢解馋，一张半饼，我竟吃了三天。
　　 十五岁正是长个子，各方面发育的年纪，一个春天全是菜当家，哪像现在有那么多营养品啊！好不容易熬到夏天，这是我最开心的季节，因为有面食吃了，挨饿的春天终于熬过去了。
　　
　　 二
　　 自从我毕业后，母亲常给村民看病，经常不在家。母亲是上海下放的医生，所以在缺医少药的农村格外忙，哥姐们在队里争工分，家务活全部落在我的身上，十五岁的我开始了一个家庭主妇的角色。
　　 忙完家务，吃过午饭，我和四妮、小山子，出门去玉米地里割草。四妮是我们邻居姓公，也是元子辈。我们家当初下放在三队，由于下放时房子买在六队，所以我们的邻居都是六队的，而且都是出五服的。四妮子的父亲放羊，也许是这个原因，过得比我们家富裕。四妮有姊妹六个，没有兄弟。据当时大人们说，大婶、大叔盼儿子都要盼疯了。四妮排行老四，她比我小一岁属鸡，管我叫姐。
　　 至于小山也是六队的，虽是男孩因为他家几代单传，他奶奶不叫他跟男孩玩，说男孩子比较顽皮，女孩子文静，跟着女孩放心。小山子生性温和，不像别的男孩那么野，所以我们就收下了他。小山子也是元字辈，比我小，他管我叫姐。
　　 说起来也怪，我都十五岁了，一点也不懂男女之间的事。一天当中我们仨下地割草光景，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我们背着一个筐子，筐子和南方人用的篮子差不多，只是做法和材料不同。因为筐子是紫槐条子做的，篮子是竹子做的。
　　 我已没书读了，小山子比我小一岁，在读高中。我们仨一边听小山说学校的事情，你说一阵子东，我说一阵子西。找到草多的地方，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割草，快乐无比。
　　 由于我比男孩子都调皮，经常提议下南河割草。汶河在我们大寺村南边，没水的地方有很厚的沙，有水的地方水清如泉，水里还有小鱼。筐子满了，觉得一天猪食够了，我们开始玩耍。虽说十五岁，依然有贪玩的心。我们仨，开始抓鱼抓一阵子小鱼，又开始翻跟头。要说是翻跟头，我可就来劲了，他们俩都翻不过我。在河滩上翻跟头和抓鱼时，心里一切烦恼和劳累，都忘记了。有时我们玩过了时间，就背起筐子一路小跑往家赶。家里有太多的家务在等着我做，迟了晚饭时间，免不了哥姐们一阵数落。
　　 就这么日子日复一日过着……
　　 转眼到了秋天。我们这割草小队，开始下玉米地，烧玉米吃，现在想起还觉得很好笑。那天小山、四妮，午后又约我下地割草，把筐子弄满，我们开始想法解馋，不太成熟的玉米连着皮烧，很好吃的。
　　 我们三个人拾柴的拾柴，挖沟的挖沟。因为掰来的玉米要横在沟里烧。我和四妮挖沟，小山拾柴。这一切，只能在地当中做业，万一叫大人看见了就惨了！而且要在两三点钟太阳光强时烧，烟不容易发现。挖好了沟，拾来了柴，嫩玉米掰来了……可是，那天因风大，虽然在地当中，也时不时的有风吹进来，很是难烧。再说柴又不太干，呛得我们鼻涕眼泪直流。为了解决馋虫，我们可以克服一切艰难险阻。玉米终于烧熟了，当时谁也不看谁，只顾吃玉米。
　　 饥饿和馋虫，促使我们动作都比较快。虽说翻跟头，他们翻不过我，可是吃烧玉米就没本事了。我尽最大努力拼命地啃，可还是没能上名次，小山最快，四妮第二，我只能是最后了。吃完了，我们擦了擦嘴，互相望了一下。这一看可把我们笑坏了，山子像只熊猫，我和四妮子等于大花脸。我们笑的前仰后合，边笑边来到水井边弄水洗脸，不把花脸洗了是不敢回家的。
　　 饥饿，促使我隔三差五在玉米地里偷偷烧玉米棒子吃。嫩棒子吃过，就进入冬天了。说到这冬天，也是我最怕过的。冬天白天短，夜里长一天只能吃两顿。会过日子的老人们说，什么三顿吃不开，其实是怕粮食不够吃的。怕来年春天“断顿子”，这是北方人的土话。
　　 早上胡萝卜加几片红薯干，玉米粉糊糊。我最不愿意吃胡萝卜，红薯干那是上等食品，得留给在外劳动辛苦的哥哥姐姐们吃。为了填饱肚子，我只能拼命喝玉米粥，整个冬天喝得我肚子像纱灯，时不时地上厕所跑。
　　
　　 三
　　 哥哥酷爱看书，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些书。他看完就轮上我看，我也酷爱看书。后来，我就和同学、小山、元伟等借书看，也可以缓和饥饿。我最爱看的就是《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欧阳海之歌》等，在书中学到很多知识，懂得很多做人的道理，使一颗少女心回到了假小子心中，我慢慢地走进了十八岁。
　　 个子依然比姐姐们小，我们这割草小队，没以前那么红火了，我也不再提议下南河了。因为我和四妮子前胸开始鼓起，那年代没文胸穿，我的前胸比姐姐们都大，走路快了就抖动不已，赶紧朝胸前看，脸就红了。
　　 第一来月经，把我吓得够呛，夜里一觉醒来，觉得屁股上粘糊糊的。问母亲，母亲说：“这是你要做大姑娘了。”从那起，再不像以前假小子一样翻跟头、狂跑、爬树了。我时常为胸大犯愁，那年月连卫生纸都买不起，更别说是胸罩了。见了男孩子们就总是尽量躲着，或者不敢挺胸走路。姐姐们不像我前胸这么大，真好羡慕她们。后来，想尽办法，自己做了紧背心，紧紧地捆在身上。十八岁多么好的年纪，可我一点也不像别的女孩子那么愿意跟男孩子说话。
　　 我们的割草小队，也已经解散了。原因之一，因为我们在外割草时需要方便一下，有小山在，我和四妮子只好跑出好长一段路。原因二，小山也长大了，总是跟着女孩子，他心里也不是味儿。原因三，那年代男孩女孩都保守，动不动就红脸。虽说我们割草小队已解散，可小山、四妮还是常来我家玩。那年代，小伙子夏天能穿上一件红色汗背心，外加一件的确良衬衫，下身一条米色或蓝色长裤，脚上一双塑料凉鞋，是再时髦不过的了。小山身着时髦打扮，而且头发也不知是擦了水，还是擦了油，总是亮光光的。
　　 因为都长大了，小山来我家，总说找我哥玩儿，有时说找母亲看病啥的，再就是默默地坐着。在这坐下，他开口了：“梅姐在看什么书呢？”我手里纳着鞋底儿，那年代都是穿自己做的鞋，没人舍得买鞋穿。我很少抬头去看他，那个时代男女很少对眼，一旦万一对上眼，就觉得很不好意思。
　　 他又开口了：“这几天在看什么书啊？”
　　 我低头回答：“红旗插向大门岛。”
　　 两人开始说起书里的人物。因为家务繁忙，看书都是晚上时间，而且还得等母亲睡着了再偷偷把小油灯点上。家里穷，灯油也得省着点。看书大多数是在厨房间偷看，在正屋里看书经常有病人找母亲看病不太清净，再说母亲不肯我熬灯油。
　　 那年夏天我正在厨房间关着门擦身，小山子还以为我在看书，使劲把门推开了一条缝。虽然背朝外，可刚刚长成大姑娘的我，哪能经受得起这些呀！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小山也觉得不好意思，有几个礼拜没来我家。可后来还是熬不住，带了我最喜欢看的书《苦菜花》和鲁迅的《伤逝》《阿Q正传》《红岩》，还带来了好吃的。小山他爸是鞍钢工人，是拿工资的，条件比我家好了许多。而我家当初下放到乡下，没有房子住，买房子欠下债，没等把房款还清，父亲就离世了。我们家和他家条件无法比。
　　 他拿出牛皮纸包着的熟猪蹄，还有一块猪头肉，红着脸说：“梅姐，这是我娘给我的伙食费省钱下来买的，快吃吧。”虽然很生他的气，看着那诱人熟肉，垂涎欲滴，我心软了，接受了他的致歉。我们边吃边说话，我们又恢复了往日的友好，可我从来没想过嫁给他。
　　
　　 四
　　 几年后，两个姐姐去了江苏宜兴投靠舅舅，那时打工不投靠谁，很难找到活干。哥也结了婚。母亲打算让我也去江苏宜兴打工。就这样，我在一九七五年十九岁时，也离开了山东。我离开的前一天，小山子来到我家，他低着头坐了很久，脸上没一点笑容。
　　 突然他抬起头说：“姐早点回来，家乡再穷还是家乡好，记得给我写信！”
　　 我低头回答：“好的。”
　　 第二天，山子没来送我。直到半年后，我在宜兴丁山水泥厂做工时，收到他的一封信，信中还是那话早点回家，说他永远也忘不了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愉快的日子。如今想起还真的有点对不住他，由于打工太劳累，我竟没回过他一封信。
　　 1976年，我和二姐在丁山水泥厂做工，大姐已婚怀着大女儿，虽然大姐的婆婆总是说你们到我家来过年。那时粮食都紧，我和二姐实在不好意思去打扰他们。去舅舅那里，更不是回事儿。
　　 农历腊月年三十，所有的泥瓦匠、小工们都回家过年了，工地上就剩下我们姊妹俩。那时，我们做一天工只有八毛钱，回山东吧，舍不得车费。大年夜，我和二姐本想到丁山街镇上买点好吃的，谁知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回宿舍的路上，闻着别人家菜肴香味，看着别人家都坐在一起吃团圆饭，而我们姐俩肚子饿得咕咕叫，心里那种孤独和凄凉的感觉油然而生。我边走边流泪，二姐知道我在哭，不停地和我没话找话说。工地食堂，也早关了门儿，那年的大年夜，我和二姐是饿着肚子过的，也是我这辈子过的最凄凉的大年夜。
　　 年初一早上，在水泥厂食堂里买了三个糯米粉团子吃了，那就算过年了。说真的，如今想起那个凄凉的大年夜，心里还是酸酸的。不久，二姐经人介绍，嫁到了宜兴归经桥街镇上，结了婚。经二姐的大姑子姐介绍，我也嫁给了如今的老公。跟他谈不上爱不爱，看他处处都不顺眼。傻乎乎的。个子虽大，和小山没法比。可我想到自身的条件差，个头小，又没姐姐们漂亮，这门亲事总算勉强定订下了。
　　 订婚后，我一个人不愿再做工，便回到家乡。
　　 到家后，四妮子还有小山都来了。
　　 小山莫名其妙地说：“姐夫一定是挣工资的，或者是开汽车的。”
　　 我说：“不是挣工资的更不是开汽车的，是修地球，种大地的。”可他就是不信。
　　 订婚后在家的一年时间里，他仍然像以前一样隔三差五去我家。说句实话，他当时大胆的和我说“嫁给我吧”，我一定会嫁给他。可他没有，因为我自卑心重，他是高中生，家庭条件又好，最重要的是，他将来有可能会去鞍钢接班工作。自从我订了婚，我们的友情好好像有点变味。我有意疏远他，他也总是默默无声地坐着，不像以前那么多话了。
　　 1977年腊月底，我二十一岁，婆家来信说要结婚。在走前一天小山子又来了我家，无声地坐了很久，直到母亲喊睡觉，他才起身。我们山东都有院墙，从堂屋到大门口有十五六步。我因为明天要去江苏嫁人，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天的夜晚，天阴沉沉的而且很冷，就像我的心情。
　　 他没出声，突然回过身来拉住我的手说：“姐别去了！”我没回答。他把我拉到胸前抱住了，因为我活到二十一岁从来没被男孩抱过，心里觉得好幸福。可又一想我配不上他，就拼命从他胸前挣脱出来，可没成功。他的两个臂膀把我抱的更紧了，并低声说：“为什么要订婚、为什么要去江苏结婚，为什么……”
　　 天虽然很黑，可堂屋里有灯光照过来，我看到他脸上有泪，他就这么回家了。
　　 那一夜，我第一次失眠，反复想了一夜，决定还是去江苏宜兴嫁人。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人家以后接了班，那年代，可以接班，完全可以娶个居民户口做老婆。那时的城乡户口差别很大。
　　 就算小山说要我嫁给他，家人也不一定同意，别说他没真正说出口，心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好。走的那天，他依然像以前那样没去送我。我结婚后不久，就听哥哥说他去鞍钢接班了。一直到二十九岁才结婚，那年代是够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