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绾髻(散文)
我的母亲应该是与这个尘世绝缘做的最好的一个。她自从离世,从此不来我梦里。如果想探寻我母亲的信息,几乎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她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也没有一个纸片上有她的记载。她到底多大年龄,多大岁数走的,现在就连我的小舅与姨都不记得了。前几日我和一个不很亲的姨视频说起我的母亲,她问我还记不记得我母亲的模样,我说已经不记得。她很惊讶地问:“你怎么会忘了你母亲?”
可是我就是忘记了我母亲。她生于哪一年,卒于哪一年,她什么脸面,身材有多高,我统统不知道、不记得。我没能替母亲短暂的一生做个很好的记录,应属大不孝!
昨天我特地去看望我的大妗子、小舅舅和我的亲姨。他们这些人的年龄应该最靠近我母亲的真实年龄,可是他们也都不记得我母亲的年龄。我大妗子很肯定地说出我母亲的去世的据具体时间是四十九年前的农历十一月二十一日。她说她记得我母亲的样子,长的像我大姐。我大妗子已经七十九岁,记忆准确不准确不好界定。
如果大妗子记忆无误,母亲离开这人世间已经四十九个年头。至于她生于何年,什么属相,什么爱好,什么面容,这人世间已经没有人记得。包括她遗留在世间的三个亲生女儿。
我很郁闷自己忘记了母亲的面容并忽略了母亲的诸多主要信息。也很伤心母亲来人世间的痕迹被岁月所淹没。母亲像春天随便开了的一朵花,不恋春风化了尘土。我使劲想着与我母亲可能关联的往事,从记忆中的搜寻有关母亲的影像,还是打捞起一抔记忆:母亲的绾髻,对,一个绾成饽饽形状的发髻。那应该是母亲印在我记忆中的形象标配。
除了面容,我记起了与母亲有关的发型:绾髻。依稀记得母亲的头发很黑很黑。在她的后脑勺,头发绾成一团,用一个棉线网子套着,然后分别用两根双岔铜发簪别住。年轻的母亲特别显老相。
那时候家家户户挑水吃,路途很远很远,所以洗衣服洗头都要去河里或者汪里去洗。有些人一个冬天都不洗澡洗头。因此我没有在家中见过母亲洗头。母亲的头发里有没有虱子与虮子我不记得,我们小孩的头发里是个个有的。大人为了给小孩灭虱子,直接把一种叫“六六六”的农药撒在小孩的头发里。农药灼烧皮肤的麻痛与虱子垂死挣扎的挠扰的奇痒很折磨人,大人就用一种叫篦子的密齿工具,从小孩的头发里往下梳刮虱子的尸体。大人一手刮虱子虮子,一手接住虱子的尸体。被篦子薅疼了的小孩嗷嗷叫,大人会放慢放轻撕扯的动作,一边把手心里还在挠扰爪没死彻底的虱子举到小孩眼前看。小孩会拈起一只胖虱子,冷不丁放到嘴里,学着大人的样子“嘎嘣”咬下去。大人惊慌失措起来,忙不迭骂起来:“待死,待死,待死!有药,有药,有药!”由于慌张,手心那些半死不活的虱子尸首就全倒进了小孩的脖子里,小孩就摇头晃脖地做起了筛糠的动作。
我的母亲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她好像轻易不营造亲子互动氛围。她就是偶尔给我等头发上撒点六六六,也是叫我们自己到小河或汪边自己去洗洗。或者叫我们小孩之间捉一捉。每年七月七芝麻开花的季节,就让采集七朵芝麻花在头发上搓揉搓揉再清洗,说是可以预防头发里生虱子。我很奇怪我记不得我母亲的脸面,却记得她圆圆的发髻,和她头上那两个古色古香的铜簪子。
母亲好久才梳一次头。解开发髻,头发垂到腰际,有些干毡的样子。母亲拿着木梳子使劲采着头发。木梳上沾满掉发。掉发越多我越欢喜,因为木梳上的头发弄下来,缠个头发蛋,塞到院子土墙劈缝里攒着,货郎来了可以换芝麻糖、欢喜团(一种米花团)与口哨。母亲却说留着换针和顶针。因为营养差还有操劳等原因,掉发会像秋天的筢子上柴火的样子缠满木梳。母亲把梳子上的头发收集了,缠成团,把头发团咬在嘴里。她双手举起来,一圈一圈缠着头绳,先把头发束成一个长长的马尾,然后一手攥住,一手一匝一匝盘绕起头发。马尾辫子在缩短,母亲后脑勺上终于团起一个头发“绣球”,然后用网子扣住,别上铜簪子。我远远地看着,满是羡慕。因为那个时候的小孩,男孩是青一色的瓜皮碗子头,女孩随便用绒绳扎个角或编个小辫子。我很羡慕绾髻。梳一次头光掉发就有一大撮,积攒几回就能换个泥哨子。母亲穿着大襟褂子,配上那个绾髻,再加上母亲缠足又放足,步履稍稍有些颤颤巍巍,我觉得很好看。母亲说:等你长大出门子(出嫁),也得绾髻子。
母亲少有的一回漏了漏温柔,给我讲过一回故事。说从前有个老妈妈有三个闺女,三个闺女都出了门子。老妈妈先去大女儿家,大女儿家很有钱。大女儿说娘啊我去买面。大女儿出去买面,一等不来二等不来,老妈妈饿得厉害,就到了二女儿家。二女儿家有地,家里屯粮足。二女儿说娘啊我去碾粟子米。二女儿把碾上的粟子里倒上豆油,掺油的粟子脱不了皮。老妈妈又去了三女儿家,三女儿家一贫如洗,她只有一头秀发,就只有一个大大的绾髻可以换钱。于是三女儿毫不犹豫地解开发髻,从根底剪下,卖了头发,给老妈妈换来面擀了面条。听了故事的我,就盼望快快长起头发,束发绾髻,长大了也有资本做一回孝女。
母亲的发髻突然剪掉了。那时好像放了一场电影,电影上好像有一个大嫂子队长,是披毛(方言,披散着的头发)。村里与电影上同龄的妇女,无一例外地都剪成披毛,号称“大嫂子队长头。”母亲也随了潮流,一改以往盘发作髻的打扮,也剪成了披毛。
风靡了一阵披毛,大都习惯了这种发型。我的母亲却后悔了,她后悔自己剪了发髻,有些“不三不四”。“绾髻的才是好女子,真不该跟着人家学。”母亲试图再恢复绾髻,无奈头发却长得太慢太慢。“我披哈毛去见自己的父母,他们会不会不认得我了?”母亲一度为自己的形象改变而忧心忡忡。
母亲是披着发离开人世的。母亲的绾髻,影影绰绰残存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铜簪子、木梳子、篦子、网子等遗物统统不知所踪。母亲不来我梦里,我与母亲的隔阂终成剥离,天高地厚已成薄如蝉翼。好歹绾髻的标识,让我想念起母亲时不至于无所依附。
春风荡漾里,樱花片片都开始飞雨,花树下时光落了一地。凡是凋落的毕竟更容易成为遗忘,何况那年冬天雪花覆盖的母亲!也好,母亲从此不用再为生计,把头发都来做一种预算。母亲可以有大把的时光重新长出长长的头发,再度绾髻,青衣素袂,乘风畅游三界尽享清欢。
但愿天堂的母亲只拥有另一个世界的安宁,永不回首尘世的凉薄与窘困。她不来我梦里,是不想惊扰我的康宁吧。我忘记了母亲的样子,是不是意味着那个世界的母亲可以了无牵念、
让轮回轻轻转动起来。花开花落,时光就是这样慢慢变老。
偏偏又想起了绾髻。母亲的绾髻见证了一段母女缘。沉湎旧事又有了新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