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看大客的(小说)
农历三月二十三,我到乡下小户庄去看望我大妗子。我大妗子自己一人住在村子西南角的一个斜坡上,大门口朝东。门前用铁丝网围了一片场地,里边羊咩鹅嘎,鸭飞鸡闹,场面很是活跃。大妗子住宅南边与西边,都是些大大小小的坟墓。墓群外围是一条弯曲的水泥村村通公路。大妗子住宅后边,是一个很深的大汪,经过一个冬天的水瘦土枯,裸露的淤泥皲裂的厉害。
我觉得大妗子的居住地有些阴森森的。听人家说鬼坟瞅宅,主着家宅不安,家人体弱。我把担心对大妗子说了。大妗子说:“我在这里住了七年了,今年已经七十九岁,耳不聋眼不花,身体棒棒的。”大妗子指了指门口那一群大白鹅和一群鸡还有两条狗对我说:“什么鬼怪也不敢到我跟前来!大鬼小鬼也怕鹅拧鸡喰狗啃!”我连连赞叹大妗子的心态真好。
已经进了院子,我才想起买的东西还在门口的车上,又跑出去,从后备箱里拿出东西提溜着走进院子。大妗子的两间瓦屋很醒目,红砖碧瓦,显得很大气,一点也不像村中其他人家的老年屋子。院墙是用杨树条子与竹竿经铁丝捆扎的篱笆墙。大妗子看见我手中提着的塑料袋里有很多面包,就伸手接过去。她本来已经上了台阶,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槛,又缩回来脚,重新回到院子里,隔着篱笆墙冲着南边喊起来:“老汉,老汉,看大客的!自己过来拿点吃的。”
我正纳罕“看大客的”是干什么的,透过篱笆墙,只见一座坟墓后边,摇摇晃晃站起来一个胡子拉碴的人,穿了件褪色的迷彩服上衣,穿着一条黑色的棉裤,伛偻着身子,蹒跚着向这边走近来。我脑海里蓦地闪过雨果《巴黎圣母院》里面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他拄着一根竹竿,竹竿触地的一端已经有一拃多长劈开了,因此支撑力大大打了折扣。他右腿单跪在地,依仗着竹竿亦步亦趋。他很快扒着篱笆墙喘开了粗气。大妗子把一包面包递给那个人,对那人说:“城里的女外甥又来看我啦,你真好有口福。”大妗子叹了口气,接着说:“春天风大沙扬的,早晚又潮乎乎的,别总在那个坑里守着啦!真有那么一天,谁还不把你抬进坑里?”那人接了面包,把塑料袋往竹竿上一挑,并没有回应大妗子的劝告,就径直向着墓群的方向返回去。
我心里真是纳闷这个人,这么奇奇怪怪的。开始我以为那是个守墓人,大妗子说不是。“大户庄的,过去是看大客的。”大妗子轻声说。
“看大客的?”我直接不懂了。
大妗子就给我讲述了看大客的是干什么的。看大客的,就是女子结婚时伺候大客的。
旧俗姑娘家出嫁,有过嫁妆的,有推新娘的,有送新娘的。专门送新娘的就叫大客。大客跟在喜车后边,再后边跟着伺候大客的,就叫看大客的。看大客的活不沉,跟着大客,给大客拿着烟袋,抱着衣服。按照现在的时兴说法,看大客的就是大客的小跟班。
过嫁妆的队伍十几个人。走在最前边的是两个人抬一对小杌,小杌子上边用红棉线绑着几封青岛饼干。跟在小杌子后边是一对大椅子,上边放着些被单枕套之类的东西。抬大椅子的也是两个人。再后边是抽屉桌子,抽屉桌面上摆满盆锅舀子勺子盘碗壶盅什么的。因为抽屉桌子几乎承载着一日三餐的道具,抬起来需要格外小心,往往需要四个人来台。抽屉桌子后边是柜子。柜子上放着被褥什么的,柜子里放着烧饼饼干押柜子的大馒头大面鱼什么的,很沉,也得四个人来抬。柜子后边就是大衣橱。大衣橱顶上也是被褥,橱肚里装满各种诸如桃酥饼干面荷包之类的喜粑粑。大衣橱后边就是推新娘的喜车。拉车子的推车子的也是出力的活。送亲队伍里最舒服的,就是看大客的。往往摔着两手,跟在大客后边。顶多替大客拿拿烟袋,抱抱衣服,伺候在左右划根火柴点点烟。走在路上的时候,大客一般不会吸烟,所以看大客的基本没多少事可干。
大妗子说刚在那个老汉就是看大客的。因为他见多识广,又不多言多语,渐渐地,小户庄与大户庄有出嫁的识字班,基本都找他当看大客的。他成了看大客专业户。
大妗子说,他第一次当看大客的,业务不熟,也闹出过岔子与笑话。
他叫肖俊生。第一次当看大客的那年才十三虚岁。
十三虚岁的肖俊生个子不高,才达到大人的胸膛。过去缺吃少喝,庄户人弯腰龟背的不少,大高个子本来不算多。肖俊生还是个小孩,走在一群没有大高个的队伍里,顶多算玉米地的矮棵。他一手拿个烟袋,烟袋上拴个烟包子,跟着做大客的后边。过河的时候,别人都是踩着石块踮着脚过河,就连推喜车子的都是跨登着垫脚石超步。但是肖俊生天生腿短,垫脚石间隔宽,他根本够不上。于是就脱下鞋子涉水过河。他一手提溜着鞋子,一手拿着烟袋,胳膊上还抱着大客的衣服。走到河中央,挽到膝盖以上的裤腿滑下来。他急着去抢救裤脚,撒了双手,自己的鞋子与大客的衣服烟袋都被湍急的河流冲走了。肖俊生顿时吓哭了。
一个大客是肖俊生的大爷爷,另一个是他五叔叔,都是没出五服的本家爷们。本家本庄的,烟袋没了就没了,衣服有点疼人,还是没了就没了。就是肖俊生的母亲为了他当看大客的,连夜赶做的新鞋子刚穿到半道便没了,真真有点太可惜。肖俊生没了鞋子,只好光着小脚丫当看大客的。好在小孩家家的,赤脚丫子也勉强说得过去。看着急的哇哇哭得肖俊生,宽厚的长辈们并没怎么苛责他。大爷爷还弯腰背起肖俊生过了河。
送亲的队伍一到村头,嫁妆等就被出村迎亲的队伍接了去。大客被主家领到宽房大屋坐大席。两个大客,四个陪客,坐在八仙桌前。看大客的肖俊生开始捞不着上桌。主事的给他找个不碍事的旮旯,按个小杌子让肖俊生坐着,看大客与陪客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肖俊生坐在那里,看大人吃那些鸡鱼肉蛋。咽一口唾沫又咽一口唾沫。菜香勾馋虫,坐在旮旯里的肖俊生度日如年地在等待自己能够上桌吃饭的美好时刻。
大桌上的菜凉与热,盘并碗,上一个撤下一个,上一个撤一个,先是单碗走流水,到最后就两碗两碗地上。过去时兴吃的是十大碗。等到基本上完酒肴,大桌上开始上吃饭的菜,譬如开始上炸肉熬粉皮、片肉炖粉条、丸子炖木耳,才开始叫肖俊生上大桌。
肖俊生坐到八仙桌下座的太师椅上。人还没有桌子高,眼睛瞄不到桌面,夹不着菜。大爷爷五叔叔都有些难为情。陪客的新郎本家太爷很会来事,就说“够不着就站着吃!”肖俊生以为让他“蘸着吃”,索性就拿了饽饽,把菜拉到自己跟前,把饽饽塞到菜汤里。他边塞边说:“蘸着吃还不如泡着吃!”接着就拉过满满的两个碗,狼吞虎咽起来。大爷爷与五叔叔尴尬无比。陪客都打圆场说:“不碍事,不碍事,这样多吃虎式。”大家都眯起眼笑。
肖俊生第一次营业,丢了一双新鞋不说,丢了两位长辈的上衣与烟袋不说,还在大客桌上闹了笑话,成为人们插科打诨的借口。所以他不想再干看大客的。母亲却硬逼迫着他去。当看大客的,一来可以跟着混顿好饭吃,二来还挣两块钱。因此肖俊生是受逼迫上岗的。但时间久了,干回数多了,肖俊生经过不断总结经验,肖俊生自觉把看大客当成了自己的职业。有出门子的识字班,大户小户两庄,不论上辈平辈晚辈的,他都会主动跑去揽下这个活。时间久了也没人与他抢这个差事,孤儿寡母的,不与他争那碗饭吃。看大客的一般都是半大小孩干,因为肖俊生一直都是半大小孩的样子,又一直没有说上人口。为了给他一个吃饭的机会,两个庄的人家基本都是默认了肖俊生是看大客的。
所以,谁家的大客桌上的菜碗最满,谁家的肉丸子放多了馍馍渣,谁家的陪客被大客倒陪醉了酒,谁家的大客赏的厨子钱多,谁家与谁家合作招待大客,肖俊生都清清楚楚一本账。就是他个子不长,急煞人!都说二十三窜一窜,二十五鼓一鼓。肖俊生弃了四十往五十数的时候,依旧是干瘦如柴,小身小个。母亲下世,他又没有说上个人口,又是单门独户,帮衬的人少,所以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人也越来越变得古怪起来。
直到有一家公开拒绝了他当看大客的,找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子。肖俊生很是失落,不甘心自己辛辛苦苦的营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取代,就去找主家理论。主家也少了几分厚道,直言不讳地对他说了拒绝他的理由:无父无母无家口,命又毒又硬。人家理由凿凿,不服不忿都白搭。喝点酒就会到街上借着骂街泄愤,满口喷污秽,骂尽人家祖宗的生殖器。人家本来不想与他一般见识,可他见好不收,终于人家出来拾骂。父子兄弟齐上阵,打折了他的右腿。村里给人单势弱的肖俊生主持了公道,逼那家出了医疗费与营养费。肖俊生还是落下了跛脚的毛病。
失业的肖俊生一直对不能继续当看大客的耿耿于怀。有去当看大客的,挣了烟递给他,他都给人扔到地上,还跛着脚踩上两踩。直到人家结婚开始用轿车接亲,运送嫁妆也用汽车,肖俊生当看大客的营生也无以为继。他才渐渐释然,开始接受人家递来的喜烟。
浑浑噩噩里他就老成了一个五保户。
大户庄对五保户照顾得很不错。到了六十岁,统一垫资把老人送到乡里的敬老院。庄上把肖俊生送进了敬老院。肖俊生是养老院中最年轻的一个,可也是最淘气的一个。办饭的老田经常呲巴他:“也不出去找点活干,能动弹就到这里靠吃等死!”他一下子就毛了,把半锅古扎汤(疙瘩汤)故意给弄洒。同房间住的四个人,有一个打呼噜震天响,有一个不睡觉天天晚上哭着找他娘,老头哭喊找娘的声音甚是凄惨。另一个在床上呻吟,肖俊生的心一下子凉透了。他决计不待在敬老院,他要回家。看大门的老杜却不允许他出去。他就乘着夜色出逃,结果翻越敬老院围墙时,摔折了右腿。让早有旧伤的右腿受了二茬大罪。
大户庄来人把他接回去,派了专人给他做饭。谁给他做饭他都吃不下去。因为他一边忍受着钻心的疼痛,一边把几十年吃过的好饭好菜回味一遍又一遍。那些写在生命里嵌在灵魂里的美味,连同他认为辉煌的“旧我”对现状越来越不满意。来人办的饭菜,就是做熟做热罢了,与他的期望背道而驰。肖俊生很生气。撵走一个又一个,没来轮着来给他做饭的人听说他这么难伺候,就干脆表示:“出多少工钱也不愿意伺候他肖俊生!”
本庄找不着给肖俊生办饭的人,只好从外边找。
我大妗子也给他做个半年的饭。我大妗子办的饭很合他的口味,尤其是大皮饺子,薄薄的面皮,香香的馅子,一咬里面出油汤。肖俊生就一边吃一边流眼泪,最后竟然哭出了声音。我大妗子就笑话他:“都是老汉啦,还小孩一样哭哭哭!”看他哭得相当可怜人,我大妗子一边劝着,“老汉别哭,老汉别哭!”自己却眼眶也红了。
我大妗子教会了肖俊生贴锅饼,炖白菜等生活技巧后,就回去伺候表弟媳妇坐月子。肖俊生不肯自己一日三餐做饭,他开始沿街乞讨。
肖俊生想起早年间他给当看大客的人家,大都子孙满堂,就坐着蒲团一步一挪去赶早饭。凡是吃过一次的,绝不去第二次。这样,又挨了七八个月,他的腿终于可以人站一会儿,可以重新恢复像人一样走路了,冬春换季的时候,他就到这里岭上开始挖掘土坑,一天挖一点,一天挖一点。
那块地是公募林,静卧着杂姓人的祖先。
肖俊生挖好坑后,就用秫秸杨树棒搭成地窖的模样,他经常到洞穴里睡一觉。
大户庄的村干部从洞穴中叫醒肖俊生,许诺肖俊生百年之后,一定风风光光发送他。还在靠近村委会的地方给他盖了两间新瓦房。干部冬天生起炉火,肖俊生也时不时去村委会蹭蹭热。有时干部们加班吃泡面,也给他泡碗面。大伙都笑他是坐空衙门吃空饷的。按说待遇已经满高的。
可是肖俊生仿佛对他的洞穴情有独钟,动不动就到他的洞穴里进行生死体验。“死去与睡着是一样一样的。”他把自己预演的死亡体验说给大伙听。前年冬天他被大雪埋在洞穴里,由于缺氧,肖俊生真的死过去一回。大队干部们把肖俊生找回去,十分生气他自作自受的行为。几个年轻干部一商量,拿着䦆头铁锨过来噼里啪啦把地窖给他填了。春天冻一化,肖俊生又来清理他的洞穴。他说,躺在洞穴里,才觉得这一辈子踏实了。
我大舅六十九岁那年去世的。我大舅活着的时候,我大舅负责给我大表弟家接送孩子。我大妗子负责给我二表弟家接送孩子。因为一个上幼儿园,一个上小学,时间不同频。我大舅去世后,两家的任务同时落到我大妗子身上。我大妗子本来养着羊,养着猪,喂着鸡鸭鹅,还种着三分菜园,零花销基本自主。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都是孝顺人,经常塞钱给她。
“外甥一年看我好几趟,回回给塞钱”我大妗子逢人就给我脸上贴金。
超负荷的大妗子常常顾此失彼,两个儿媳子却都不体谅她。她们轮番找大妗子的事,相互之间经常明争暗斗,让大妗子疲于不好应付。大妗子就对两个儿子说,到村南岭坡给我磊两间房,你们接了孩子送给我,我不再接送了。两个表弟都是孝子,知道自己的媳妇们肯定暗地里为难老娘。二话不说,就给老娘造了新屋。我大妗子就撵着她的鸡鸭鹅来到了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