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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桃花园前，静静地看着这一树树开满艳丽色彩的桃花，蝴蝶一样地翻飞，就仿佛看见父亲的双手在托举着自己胖嘟嘟的脸，不由得笑了起来。
　　 说起父亲，这是我一辈子的痛，从出生到现在，整整的十八年。虽然在没有记忆之前的那些情境，的确无法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但姑姑们的语言里早就描述过那一个个让父亲伤痛而无眠的白天黑夜。那是在父亲的人生中熄灭了所有的灯火，一直在暗夜里摸爬滚打的凄楚，如霜、如雪。
　　 我的母亲，在分娩我时大出血，抢救无效而离去。伤心欲绝的父亲成天以泪洗面，但婴儿的嗷嗷待哺哭泣更撕裂着他的心。妻子的意外打碎了一个家庭最美的晨梦，那是父亲最美好的晨梦。原本并不富裕的家庭再度遭遇到山洪暴发，遭遇一个最沉重的打击。
　　 我的爷爷奶奶属于晚年得子。
　　 我有四个姑姑，父亲是最小的。父亲出生的那年，奶奶已经四十五了。那时计划生育政策抓得紧，一家每年的积蓄都交了计划生育的罚款。就是我们曾经在春晚上看过《超生游击队》的小品在现实当中的具体演变。当然，关于这些，我了解得不是那么十分清楚。
　　 我在这个家庭当中，可见其独特的地位。
　　 我的出生，已经是偏远山区的育龄夫妇改变生育观念的时代，农村的育龄夫妇，第一胎生了男孩，就不再准备生二胎了，生二胎的往往都是第一胎生的是女儿。这是一种观念，自古以来流传下的观念。可父亲即使想生二胎，也没有那个命，父亲的命都在我的手里，那是父亲无私地交给我的，不掺杂丝毫的无奈和不情愿，
　　 我的家里有个红彤彤的小本本——独生子女证。凭着这个证件，这个家庭也享受到了国家给予的特殊惠民政策。此刻，我眼前的这四亩桃园，就是这个惠民政策承诺的兑现。国家，不可以与之讨价还价，但国家却在尽着最大可能，照顾着它的公民。
　　 我的父亲是个固执的人，在四位姐姐的接济和鼓励下，把自己的遭遇硬生生地咽到肚子里，咬着牙担起了一个家的重任。自知父母都已年迈，我爷爷已经进入古稀之年，那腰杆儿像风中的大树，在逐渐变弯。自己再不肩负起责任，怎么把孩子抚养长大。毕竟我的父亲是个坚强的男人，对哺育孩子还是有着许多笨拙。尤其在我未满月的时候，给娃儿换个尿布，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生怕粗糙的手触碰我娇嫩的身子，更不知道该如何给我换衣服了。后来，爷爷奶奶相继去世，这个家就只剩下我和父亲相依为命。
　　 我是四位姑姑换班喂大的孩子，便也和姑姑们十分亲近。或许就是因为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自小就比较淘气，但也没有惹过啥祸，就是读书平平，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在县城上了职校，可能是受到父亲的感染，在职校学习园林艺术，倒也学得有模有样，小有成就感。到了父亲修剪桃树的时候，也可以做一个小帮手了。
　　 我的一生接触过的女人，除了我的四位姑姑，剩下的就是隔壁的林婶，林婶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十七岁的那年，就是我上职校的第三年，是我快速长大成人的一年。那年的冬天，父亲和往常一样，踩着矮梯在地里修剪桃树。把多出的枝丫剪掉，留下第二年开花结果的枝丫。也怪那年，天气进入深秋，便不断的扯着雨幕，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月左右，那年的小麦都是父辈们挑着泥巴一撅头一撅头种到地里的。土地就像刚刚出笼的馒头那样软糯，轻轻一压，就会出现凹陷。都知道，农民的世界就是和苍天抢时间，想方设法占尽天时是农民的必须做的。地理已经摆在眼前，人和就是自己和天斗，否则，靠天吃饭那就是一句空话。对于经营了十年的桃园，每年的修剪枝丫是决定第二年桃子丰收的重要环节，那比其他方面的管理重要多了。剪早了，天气温度高，容易导致桃树水分流失，第二年出现干枝现象，剪迟了会出现霜冻，仍然会影响第二年枝丫的渐长，必须把握住时间。
　　 这是桃园人不愿意遇到的事情。
　　 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矮梯倾斜，父亲从矮梯上摔下来，导致右小腿脚踝处的腓骨裂缝。虽不需要做手术，但也无法继续高空作业，在医院里住了一周。
　　 那一年的桃树就是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父亲，自己一剪刀一剪刀修剪的，有林婶的身影，更有林翠的身影。每当我站在矮梯上，我发现林翠总会悬着一颗心。悬着心的，还有父亲和林婶。
　　
　　 2
　　 我的家乡在秦岭南麓的大山里，倒也气候温润，具有桃树生长的土壤环境，仅有一条316国道通过的距离县城15千米的小山村。从古至今，这个农村的人都以农耕为主，即使近十年，许多年轻人都走出了山谷，但那一片片土地闲置的也不多，除了部分山地退耕还林外，百分之七十的土地依然发挥着农耕的本色，一如既往。青山依旧，流水长流。
　　 我所在的村子叫张家坪，分为上中下三个社：张家坪上社、张家坪中社、张家坪下社。由南到北是一个峡谷，就地势而言，但也算不上什么峡谷。村子两面的山陡而直，山脚下留着一些坡度，就形成了部分山地。我就住在上社，虽说是上社，和中社仅隔着一条小路，我家在小路的北边，316国道从村子的中间像一条游蛇，有点蜿蜒。
　　 我的邻居林婶今年刚刚四十岁，也是这个村唯一的寡妇。十几年前，丈夫开着三轮车到外面做点小生意。说白了，也算不上生意。每天到县城里批发一点蔬菜、水果，到周围的村子里兑换，把换来的玉米、小麦、黄豆再卖出去，赚一个差价，但也使得一家人其乐融融，日子并不难过。林婶的丈夫林泽辉，也是这个村子里少有的杂姓。十一年前，林泽辉的父母相继离去，一家就夫妇二人抚养着六岁的女儿林翠。没有了父母的牵绊，林泽辉便一次出门就是三五天，每次回家总会带回千把元的钞票。林婶勤俭持家，把女儿打扮得如花朵一样，甚至也用上了化妆品，肤色便有了光泽。村子里的人总和林泽辉开玩笑：你天天外出，不怕你老婆给你种草地。林泽辉总是呵呵一笑，他坚信，即使自己没了，这个家一定会在。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人指的就是我的父亲。因为两家是邻居，彼此关系友好，逢年过节，两家人经常在一起度过，两个孩子也像亲兄妹那样。在小的时候，偶尔也会睡在一个炕上。
　　 那时，我的父亲正直壮年，三十岁左右，正是年轻力壮，精力旺盛的时候，再加上两家关系密切，难免会有人说三道四。
　　 农村除了生长庄稼以外，还会生长嫉妒，更会生长流言蜚语。我的父亲是个守本分的人，每次和林泽辉喝酒，绝对选择自己家里，每次林泽辉喝多了，他都只送到大门口，便喊林婶接回去。
　　 我的父亲和林泽辉，都是有一定经济头脑的人，十几年前，两家就同时盖起了崭新的楼房，装修得并不比城里人差，这也是引起部分人嫉妒的缘由。
　　 苍天总打笑脸人，林泽辉在十年前深夏的一个夜晚，那天他赚得盆满钵满，在晚上开着三轮车回家的路上，突遇百年罕见的暴雨，导致泥石流发生，从此离开了这个蒸蒸日上的家。那个夜晚，林婶总是无法入睡，每每拨打丈夫的电话，总是显示无法接通。那一夜，林婶急红了眼，狂跳的眼皮使她在胡思乱想中流了许多泪。黎明时分，林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叩门声再次揪起林婶的心。开门看见支书阴沉的脸，林婶的心“咯嘣”一声碎了。当再次醒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
　　 我的父亲是经历过苦难的人，便对林婶有了恻隐之心，总是以自己的故事激励林婶，希望苦命的人早一点从阴霾里走出来，让阳光驻进家里。
　　
　　 3
　　 自从我有了记忆，总会听见村子里的人和四个姑姑劝父亲的声音，希望趁着年轻再找一个，但父亲都拒绝了。十五年前，就有人给他介绍过姚庄的一位女人，那女人结婚不久，丈夫就外出打工，在一次矿难中遭遇不幸。这个女人没有孩子，也愿意和我的父亲见面，但我的父亲拒绝了。父亲说：孩子小，怕再成家后，继母对孩子不好。那样，他就对不起为了给他生孩子而失去生命的妻子。打那之后，虽然有好多好心人劝说，他都拒绝了。我在父亲的眼里，不仅仅是父亲的孩子，更是妻子的灵魂存在。
　　 林婶失去丈夫的那年，我家的桃园刚刚建起，桃树苗就一米多高，虽然有了花开的时候，树小难挂果，但我的父亲善于钻研，每年都把这些果实摘了，任其桃树疯长。
　　 我的母亲走后，父亲在四位姑姑的劝说与帮助下重回光明。上有老下有小，拴着他的腿无法走出村子，便选择了喂猪。虽然辛苦，但也富裕了家庭。
　　 我的父亲叫张辉，也是这一辉字辈的佼佼者。在他经营桃林的最初，没有放弃喂猪。一边种田，一边喂猪，一边呵护着小桃树长大。每年的春秋两季，父亲都要担着猪粪混合的粪水，把每一棵桃树浇灌一遍。进入冬季，他就开始花大把的时间给桃园除草、修剪桃树。为了修剪桃树，他专门托大姐请了庄里育桃高手手把手地教了两天。父亲天资聪颖，那育桃人的讲解一听就懂，好似自己就是桃树天生的守护者。
　　 第三年，父亲的桃园初见成果。春天，在春风的吹拂下，那一树树塑过形的桃树，早早就聚了一树的花骨朵，十分醒目，就像孩子忽闪忽闪的眼睛，明亮又清澈，神采奕奕。
　　 林婶也是个狠人，仅仅半年时间，硬生生地让自己活成了女汉子。虽说没有了男人，但有女儿在，她发誓要活成女儿心目中的父亲兼母亲的样子。
　　 就这样，两个遭遇过相同悲伤的家庭便互相疗伤，你帮我我帮你，咬着牙坚持着生活，应了年轻人的口头禅：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为了孩子，他们都在隐忍着，许许多多的流言蜚语，不是他们没有听见，而是装聋卖傻。总有着自己心中的阳光——孩子。时间久了，那些说闲话的人或许是嘴说困了，或许是觉得也无趣了，渐渐地像一江春水那样远去了。
　　 随着我渐渐地长大，我感觉到了父亲在深夜里的哀鸣，像那一只南回雁群中落伍的孤雁，“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他的经历多么像诗中的“孤雁”。人生的苦悲交织着白天与夜晚，但父亲总是在面对我时笑靥如花，这些总会让我分心，没有心思去读那些“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美好。在我的心灵里，更加渴盼的是母亲的温柔与怀抱，妈妈的温柔，妈妈的怀抱，让我千万遍地遐想。虽然我小时候躺在姑姑的怀抱里长大，也躺过林婶的怀，但总是少了妈妈的味道。我已经过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龄，慢慢地我也变得沉默寡语了。
　　
　　 4
　　 和我一样寡语的还有林翠。
　　 都说女孩子心思细腻，在洞察人生和洞察感情方面比男孩子强，这一点，我是确定加肯定。在我进入青春期后，我忽然发现自己就是暗夜里偶尔露出的一颗忽明忽暗的星星，孤独地漂浮在茫茫宇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亦漂浮着这样的一颗星，那颗星星叫林翠。我们彼此在童年的世界里就残缺着一份爱，儿时，不懂世事，不懂人言，便也无拘无束地在一起玩。
　　 岁月有时候就是一把刀，总会无意地刻进人的心里，让人痛得窒息，痛得毫无理由，痛得透天彻底。在我渐渐地长出胡子，在林翠渐渐成熟的时候，庄里又出现了新的流言蜚语。
　　 一个周末，我上职校二年级，林翠上职校一年级，我十七，她十六。就是那个夜晚，林翠约我出去走走，我有点差异，但也心甘情愿。我感觉到了林翠的异样，我也知道异样的原因。虽然孤独早就在我的心灵里埋下了阴霾的种子，遮挡着我语言的纷飞。现实的生活里，同龄人渐渐离开了我和林翠。我们都是不幸的人，尤其是我。按照农村人的话说，我就是克星，在出生的时候就克死了母亲。我认了，但林翠不是，林翠父亲离去的时候林翠已经六岁了，又是谁克死了林翠的父亲。这样的流言我早就听到了，只因为我们属于单亲家庭，更因为我读懂了父亲的孤独。
　　 “文建，你最近听到什么没？”我最不想听到的话还是从林翠的口中问了出来，我虽然早已知晓，但也无从回答，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抚比我小一岁的少女的心。就这样，我咬着牙，慢慢地走着，偶尔抬起头，仰望着天空。是夜，天空十分洁净，没有一丝的云，那明亮的月亮好大好圆，四周没有一丝的光晕。周围大大小小的星星都在眨着眼睛，像在给我讲述世间的纯洁和无忧。我忽然明白了，世界原本就是洁净，那些乌云和雨幕，都是自然界的一种本能，天地万物，无奇不有，那才是真实的世界。有的人一出生嘴里就含着金钥匙，有的人一出生就在鬼门关挣扎。人生和人生没有可比性，唯有面对现实，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明白了自己一点点。我不是一位大哥哥，而是一位男人。想到这，我忽然转过身，紧紧地把林翠抱在怀中，想让她孤独的灵魂找到温暖的家。
　　 我的突如其来，让林翠防不胜防，不停地挣扎，在挣扎中找到机会，一巴掌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我被这一巴掌抽醒了，瞬间无力地垂下双臂，不敢看林翠一眼，悔恨交加。
　　 林翠跑走了，我知道，她此刻的心一定比刀割更加难受，她会泪流满面，她会无望无助，她会是汪洋大海中飘零的一叶孤舟。我抬起双手狠狠地左右开弓，扇着自己的脸，直到肿得像一个猪头。我不敢去追林翠，又不敢回家，一个人慢慢地走着，极其的缓慢。但我没有忘记，我是克星的现实。我思索着，我挣扎着，想要挽回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去挽回。我相信，林翠会理解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