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好像是良心发现，或幡然醒悟。总之，他的心里猝然泛起了变故，意志不再受先前决定的主宰，鬼使神差一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反正是乘人不备，使出超乎所能的力量把半块砖嵌进参差着的墙洞。他的心里还默念道：“我已经改邪归正了，让江山见证。娟子，我亲爱的媳妇，这回我对得起你了，我已经浪子回头，做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负江山文学对我的期待。不过，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做的一切，必定凶多吉少。但我是朝闻夕死，苍天可鉴。我无愧娟子的谆谆教诲，无愧江山文学春风化雨般的悉心教导。”
　　 这是几年前的事情。在几年前，月亮还不知道江山文学会出现以“江山*见证”为主题的大型征文活动，这纯粹是巧合。这是自我上了最有深刻教育意义的一课，也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前行的路。月亮觉得值了。
　　 “是月亮的功劳。如果不是月亮堵住半块砖，他们早已逃之夭夭，这个案件就变得复杂多了。甚至是无头案子，后果不堪设想。”许多年以后，办案的刑警再次复审那档案件资料时，才发现端倪，怀有感激之心地说。于是，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月亮被提前释放。
　　 的确，几年之前，他们几个犯罪分子都是有备而来，做了足够的功课，包括很多次踩点；规避所有路途上的监控；把所有作案现场内的监控提前用高科技手段植入病毒，使监控成了睁眼瞎；用断魂散把值班人员置于昏迷状态；作案后没有留下指纹、鞋印等任何可供他们侦破的痕迹。刑警自己也清楚，万事都有变数，即使他们破案手段再高超，面对这没有任何证据的案件，也成了啃不动的骨头。
　　 就在那天夜里，当他们作案的几个人发现情势不对劲，又按排除法对号入座，确定是月亮所为，在警笛呼啸步步逼近时，他们把月亮打到几乎筋骨寸断，仅剩一口残喘着的游丝般气息。事后他们一致口供是怕分赃不均，想置于他死地，属于内斗。月亮痊愈后也不争辩，随他们一起吃牢饭。他大概是想为自己太多的过错超度、赎罪。
　　 月亮是他奶奶为他取的名字。
　　 他出生的时候，在静悄悄的夜里。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水洗般明澈。院子里的梧桐树葳蕤而婆娑，隔着窗子能听到风吹树叶发出摩挲声，而后又惊醒沉睡的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和清脆悦耳的鸟鸣。低垂的枝柯和硕大的梧桐叶子弄出的影子优雅而婀娜，印在窗子上，似少女轻歌曼舞，诗意般朦胧。他奶奶凝望着明晃晃的月亮上面桂花树底下熬药的王母娘娘，发现她特别得安详，安详得让人沉迷。旋即，她又看到王母娘娘用嘴呶了她一下，笑意盎然，于是非常殷切地说，这孩子出生正是月亮升起的时候，就叫他月亮吧。希望他长大后也像月亮一样，能干出一番事业，使万人敬仰，千秋留名。
　　 根据人体构造和他们费尽心力从坚硬的墙壁上掏出来的狭小空间，用半块砖来堵洞，足可以达到月亮想要的结果。
　　 月亮不做声，默默地用乜视的余光盘算好几回，心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直到胸有成竹。就在几个自称是一个贼船上的家伙各自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月亮乘机使出洪荒之力，用半块砖给堵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豁口，既达到了想要的效果，又神不知鬼不觉。警笛刺破半边天空，越来越近，月亮知道自己也在劫难逃，他还是满足于自己的如意算盘。月亮不想逃跑。他也没有逃跑的打算。人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危机时刻，哪吒还将骨肉还于父母呢！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确，在他和娟子素昧平生，与江山文学无缘无故的时候，他是一个不成器的家伙，是社会上的糟粕，甚至是人渣。他像一个促成一千零一夜故事的萨桑王国里的国王山努亚被桑鲁卓讲述的故事感动，而成为一代明君一样，自从他与娟子相遇相识，并因此结缘江山文学，经娟子和江山文学雨露滋润般的点化像变了一个人，暗自发誓与那几个纠缠不清的家伙割袍断义，永不踏入江湖半步。
　　 月亮一如水盈土沃环境之下一棵虬枝横飞，旁逸斜出的荒树，得到专业技师的整修而即将成为参天大树一样，精神状态极为饱满，浑身细胞都像被正能量感染了，开始相信因果。在他看到几个家伙仅仅被半块砖阻挡，而无法逃脱，惊吓得魂魄出窍的鬼样子时，觉得既滑稽又可笑。这一刻，好像他是置身事外的人。
　　 月亮初次犯错，年龄尚小。在鸡狗都讨厌的年龄段。那天晚上，月亮不知道是被天狗吃了半边还是怎么着，反正不太完整，周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云。云很淡薄，梦幻一般。无垠的天空浩瀚而深邃，在月色映照下，越发显得辽阔，像倒扣着的大海，大海里有稀稀疏疏的星辰闪闪烁烁，只不过少了些许波涛和浪花。月亮上的桂花树好像有枝条被折断，月亮似乎听到断裂时嘎嘎吱吱和桂花树叶子在风中飘落的声音，他知道他的命运和天上的月亮阴晴圆缺息息相关，故而把心提到嗓子眼，唯恐天塌地陷一般。此刻他看到王母娘娘起身走了，不再熬药。
　　 灵验，真的太灵验。月亮很后悔，后悔不该爬二狗子的瓜园（爬瓜是方言，偷瓜之意）。那天下午，他不仅自己吃得肚皮滚瓜溜圆，还带回来几个生瓜蛋子。
　　 二狗子找上门了。他不知道二狗子是怎么获取精准的信息，反正被水淹了似的，一股劲跑到他家，劈头盖脸地把他数落一通。二狗子咆哮着，每一字，每一句掷在他身上一如坚硬的石块，砸得他隐隐作痛。他说，如果是熟透了的瓜，吃也无妨，毕竟俗话说生瓜梨枣，看到就咬。都一家本户的，理不出什么长短曲直，问题是还都在成长期，实在是造孽。他话糙理不糙。月亮第一次接受他父亲严厉的教训。的确，用他父亲搞果树培养的专业术语来说，小孩子就是一棵荒树苗，要经过培育、除草、打药、施肥、嫁接、修剪等一系列程序才能树旺果丰。那一天，他第一次给他贯彻人生价值观的教育。
　　 平常，只要月亮出来，月亮都能看到王母娘娘熬药的身影。她一直在熬。这件事情是他奶奶告诉他的。从此他记住了，但不知道她在为谁熬药。他也不想知道，更不想问。他奶奶告诉他，只要他听话，不干坏事，王母娘娘就一直在桂花树底下熬制。什么时候他不听话了，王母娘娘就会气冲冲离开。他很是后悔，得罪王母娘娘，犯了公怒，不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该是怎样的厄运。
　　 他的父母并没有打，也没有骂他。月亮只是一味听从私塾底子厚重的爷爷苦口婆心地讲孔子弟子颜回守贫拒金的故事，然后古为今用，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做人的道理。
　　
　　 二
　　 日子一天天重复轮回，当有一天月亮将他二大爷放在院子里的尿壶拎回家作喷壶浇灌阳台上的盆花时，他的爷爷责成他送回去，并让他诚挚地道歉，还讲了一通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什么者乎之类的大道理。他爷爷深谙世事，更懂得怎么样做一个正直的人，贯穿他要做一个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的人。他爷爷的话慷慨激昂。
　　 月亮每次犯错都有悔改之意，可那种犯错的成本实在是太低，而那些促使他犯错的意识如同引力十足的黑洞，让他欲罢不能，也越陷越深。
　　 “勤劳致富是一种谎言。如果勤劳致富了，世界上就没有穷人，阔佬们没有一个是靠勤劳发家的。就如同如果种地能致富，你将无地可种一样。”当月亮的父亲义正辞严地教训他如何做人，规戒他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时，月亮回怼道。
　　 “你现在也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至于走那条路，儿大不由爷。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家风严谨。记住一句话，厚德载物。无论任何时候，你都不能做出格的事情，败坏我们历代秉承沿袭优良的家风祖德。”
　　 月亮不以为然。
　　 许多年以后，当月亮和法律扳了一回手腕，又侥幸被释放，非常狼狈地走出拘留所时，已经到了夜晚。他下意识抬头望，看到月亮不仅隐去了明丽的色泽，还自暴自弃地摔在山峦之上，仅留下一个不太浑圆古铜色的暗影，桂花树不在，王母娘娘不在。月亮意志消沉，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马路上的喧嚣比起白天少了很多，明亮的路灯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月亮想，在金戈铁马里，他应该杀一个回马枪，如果心无旁骛，顺着这光明的马路一直走下去，前途也应该和这条道路一样光明。他的七魂六魄像被一股无形的法力抽走一般浑浑噩噩着，好不容易定下神来，耳畔萦绕着教导员叮咛他的话：“你这豆蔻年华时期可不能走弯路。一步错，步步错，一定要正视自己的错误，走光明大道，不然，你的人生和大好前程就废了。你应该感谢你的卜承琪老板，如果不是他签谅解备忘录，你们几个人比谷子碾米都准，会被法院起诉，然后锒铛入狱。你们很庆幸，你们的老板心慈手软，这种恩情比山重，比海深。你们出去以后要好好面壁思过，洗心革面。”
　　 是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老板卜承琪亲手把他们几个人送进拘留所，也是他花大把的票子亲手把他们从里面捞了出来。谁让他们几个貌似一本正经歃血为盟的家伙是公司的顶梁柱呢！
　　 钢锭少了。而且少了很多。当月亮的老板卜承琪发现时，原料库里堆成山一样的钢锭居然少了好多根。这每一根钢锭都是有国家备案的。这是准备生产国外一大批精密机床底座所需要的原材料，这都敢偷，而且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那还得了，这些蟊贼胆子真大，简直能吞山填海。
　　 卜承琪原来是戏剧团小生，渐渐凭实力一跃成了台柱子，后又组建了自己的剧团，以唱京剧为主。现在爱奇艺等多种媒体的诞生，挤兑得他们没有了生存空间，就转型干了铸造业。卜承琪很精明，跨界非常成功，但代入感极强，一旦心血来潮或触碰到他戏剧神经就会唱上几句。前几天他陪客户喝醉酒，门牙磕掉一个，这会儿也忘记了痛，豁着红肿的嘴唇，吐词很不清晰地地唱道：“嘚！大胆的蟊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敢偷窃我这么多的钢锭。看我逮到不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让你永世难翻身。喳喳喳！呜呀呀呀呀呀！”他把怒气全部汇集在唱腔上，铿锵有力，声情并茂，把后尾音拉得很重。他一边唱，习惯性的二指禅一边像点播咒语或施展让盗贼无以遁形的法力。
　　 卜承琪的随从原来在戏剧团跑龙套，现在见他满身都蠕动着戏剧细胞，完全进入了角色，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犹豫了好长时间，才慭慭然用京剧唱腔问道：“老板，这可如何是好？”
　　 “你木头疙瘩一个，是吃锅灰长大的吗？不动一点脑子，赶快报警呀！”卜承琪不无恨铁不成钢地责备道。
　　 随从如梦初醒，晃了晃脑袋，赶忙报了警。警察破案神速，很快就将几个袖短手长的家伙抓获。
　　 案子告破，公司也遭了殃，几个不成气候的蛀虫全部都是公司里的技术骨干。骨干被请进拘留所里“喝茶”，公司运营停摆。卜承琪傻眼了。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就应该打了牙肚里咽。公司不能按时完成订单，当属违约。这种国际贸易上的违约成本实在是太高，权衡利弊，他必须把他们尽快捞出来。
　　 拘留所深院高墙，办公室更是给人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所长好。要什么条件都可以，我不追案了。您把他们都放了吧。”卜承琪期期艾艾，说话也语无伦次。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呀？法律岂能儿戏？报不报案在你，一旦动了法律的这根敏感的神经，就已经上纲上线，可就由不得你我。”所长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
　　 七月流火，没有一点风，气团与热浪在拘留所里翻滚。卜承琪的心却洼凉洼凉，渗出一身冷汗。因为他认为很好办到的事情这会儿变得越发复杂，这是他没料到的。
　　 拘留所院墙内的一棵高大的毛白杨树上蹲着一群灰色的麻嘎子，它们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麻嘎子是地方话，是喜鹊的别称。还有一个绰号叫坏三。虽然它的名字叫喜鹊，没有博得人们对它的好感。它没有一点给人朱颜添色的菩萨心肠。当你想做某些事情，或达到某些目的时，它总是如同挥不去的影子围着你转，不失时机地拨乱期间，让人把事情败露，从而无功而返。总之它的叫声，就是一种不祥的预感。
　　 卜承琪听着麻嘎子粗门大嗓的怪叫，心里异常烦躁，一着急上火，又唱上了：“好一群麻嘎子难调教，是非曲直不分晓。你再叫，你再嚎，逮着麻嘎子薅你的毛。”
　　 他的京剧唱腔有板有眼，所长大人听得一愣一愣。却原来他也是京剧迷。黄河新村旁边的黄河岸边是票友集聚地。无论你有没有戏剧细胞，只要喜欢，就可以手持麦克风唱上一段，还有管弦梆子、铜锣等乐器伺候着。所长大人下班回家虽无需经过黄河新村，绕着弯也要在那儿逗留一段时间，非常享受地听上一段票友们抑扬顿挫的唱腔，再或者拿起麦克风过一把瘾，把心中的爱好尽情释放。这一刻所长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人，立马拉近无限距离。他们切磋了一些戏剧要点，然后为他指点迷津，说只要还没有定案就是民事纠纷，有活动空间，会竭力为他去公关。果不其然，不几天，月亮一干人等就被放了出来。
　　 家，一个温暖的港湾。本来应该其乐融融，里面堆满了欢声笑语。可是因为月亮的胡乱作为，把这种氛围丢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每个人的一声声叹息。他的父亲也在叹息，叹息着自己的失败和命运的不济。他培育了一辈子的果树，也育苗无数，唯独在教育儿子这个主要阵地沦陷了，他成了一个蹩脚技师。他的爷爷因为他的不争气，已经病倒在床，奄奄一息。当他在混沌的意识里知道月亮来到床前看望他的时候，他多么地渴望能站起来，并用自己的才学迫使他悬崖勒马，走人间正道。可是，他再也没有这种潜能，力不从心的大脑支配不了他软弱无力的身躯，仅能做到的是微微蠕动了几下干瘪的嘴唇，使出全身的力气说：“月亮，你是我们家里唯一的希望，不能走歪门邪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