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酒家】玉峰寺的花(散文)
一
邂逅玉峰寺,是在去年深秋。
号称“雪山之城、高原姑苏”的丽江,是世界著名的“三遗产”地,也是滇西北佛教的精品荟萃地。藏传佛教、汉传佛教在此融合共生,交相辉映,形成了独具魅力的宗教文化。
丽江的藏传佛教历史并非悠久,直至元末明初,噶玛噶举派才传入这里,但对当地的影响却十分巨大,且在清代达到巅峰。自康熙至道光的180年间,偌大的丽江就修建了13座噶举派寺院。
以玉龙雪山为界,其中前山有五大寺:福国寺、指云寺、文峰寺、玉峰寺、普济寺;后山有八大寺:兴化寺、灵照寺、达来寺、兰经寺、达摩寺、来远寺、寿国寺和怒江贡山丙中洛的普化寺。这13座寺庙,便是声名远播的“丽江十三大寺”。
玉峰寺,位于玉龙雪山南麓,距古城十五公里。它始建于清康熙三十九年,藏语称扎西曲培林,意为“吉祥弘法苑”。
据说,当年的玉峰寺,煞是气派,规模最大时有九个院落。几百年过去,如今它变得又老又瘦了。至于老瘦到什么程度,一直不曾谋面。
于是,我就想去看看。
二
秋高气爽,风吹不寒,日照微暖。
一年四季,丽江的天空仿佛都是雪水做的,湛蓝如洗,润湿透明,低调而飘逸。不管是走到哪里,头顶上总是悬浮着一朵朵乳白色的泡泡糖,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似的,给人的感觉很恍惚。
我从古城驱车前往,一路向北,十几分钟过去,玉峰寺便到了。映入眼帘的古寺,坐西朝东,仅由门楼、大殿和上下两院组成,外观是四合院的造型。给我的第一印象,它确实显小了,却异常清秀。放眼望去,但见寺周松荫檐角,柏掩赭墙;经旁银杏金黄,草绿花红;更有几曲清泉,穿林流石,淙淙潺潺,可谓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风景一方独好。
缓缓走近玉峰寺,首先触目的是伫立在八级石阶上的门楼。门楼高耸,白顶灰瓦,翠梁碧柱,翘檐如翅,又像彩船,鲜红色的门匾上,写着“玉峰寺”三个金字。穿过门楼,继续拾级而上,便是大殿了。大殿彩檐重重,歇山叠叠,正脊饰宝顶,两端饰兽吻。室内竖四根金柱,雕龙盘旋,栩栩如生。殿额悬挂“苍芝荫玉”四字,系清乾隆丽江知府孔兴询题写。
孔兴询还有一个十分自豪的身份,老家山东曲阜,乃孔夫子六十六代孙,贡生。他于康熙三十六年来任丽江府通判,“见丽江山水清奇,人才秀美,请立学造士”,却遭世袭土司木氏阻挠。但他“持之益力”,捐出自己的三年俸禄,历三年建成学宫,自此丽江有了学校教育。《丽江府志略》称其为“名宦”,云:“丽初无学也,自孔公兴询来判是邦,实使肇造,阙功巨焉。”
正门两边是四大天王的壁画,为第十世噶玛巴却英多杰亲手绘制。
一听到却英多杰,我就不禁为之一振。却英多杰,又名曲央多杰,西藏古洛人(现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班玛县),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黑帽系的第十世,活佛。他天赋异禀,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却英多杰非常自信,他自曰:“在西藏,无人能在诗歌和绘画艺术方面与我比肩,我是取悦观世音菩萨的人,我就是为了绘画才来到这个世间的。”中外艺术界对他的评价甚高,大卫•杰克逊教授称:“不谈到十世噶玛巴却英多杰,西藏重要艺术家的历史是不完整的。他不仅是噶玛巴祖师中最伟大的画家,更是西藏历史上一位多才多艺、气质独特的艺术家。”
孔兴询家世显赫,却英多杰充满传奇色彩。
但在玉峰寺,他们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配角。真正使玉峰寺闻名于世的,不是小孔,也不是活佛,而是一种植物。说得更确切一点,是从一棵树上开岀来的花朵儿。
三
这棵驰名遐迩的树,是一棵老山茶,它开出来的花,叫“万朵山茶”。
“红叶红英斗雪开,黄蜂粉蝶不曾来。海边珠树无颜色,羞把琼枝照玉台。”明人杨慎的一首《山茶花》,道尽了云南山茶花的艳红之美。以前,我只知道彩云之南,盛产山茶,而茶花之都,当属大理。谁能想到呢,到了玉峰寺,方知“万朵山茶甲天下”。著名植物学家秦仁昌说:“世界山茶之王在中国,中国山茶之王在云南,云南山茶之王在丽江。”玉峰寺的这棵山茶树是超凡绝世的,超级珍稀,超级神奇,超级无敌,人誉“云岭第一枝”,号称“世界山茶王”。
步入上院,便看到这棵阅尽人间春色的“山茶王”了。此树只应天上有,它之所以在山茶界称王,自有非凡之处。我誉其为“四绝”。
一是庞绝。它就庞铺在院子的中央,如一面庞大的绿簸箕,如一朵巨硕的翠蘑菇。一棵树,为什么我称其为“庞铺”而不用“矗立”二字呢?因为它留给我的视觉印象确实是像碧云般铺展在空中一样的,几乎没有站立的感觉。它一袭碧黛,树干桶粗,犹如厦柱,高仅三米许,枝叶却异常繁茂,盘扭错综,洋洋洒洒地向四周铺展开来,在顶部编织成一个冠幅两丈方圆的大花棚,几乎遮盖了整个院落。
二是老绝。此树比玉峰寺还古老,相传系明成化年间所植,迄今五百多岁了。它就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经历了人世间太多的风霜雪雨,悲欢离合。它见证了被誉为“纳西族诸葛亮”的木增,在明朝的月光下修建白沙壁画,刊刻藏传佛教经典《甘珠尔》;见证了徐霞客游历丽江的匆匆那年,在《滇游日记》中记载木府“宫室之丽,拟于王者”;见证了在大清的风雨下,丽江从封闭的土司领地转型为中央直接管辖的边疆重镇;见证了丽江成为抗战物质中转站,驼峰航线的飞机日夜飞过玉龙雪山的上空,古老的茶马古道上沓沓不息的马蹄声;见证了五百年来,丽江从一个边远的土司保垒到现代旅游名城的沧桑巨变。
三是奇绝。它一树开两种花,一种是“早桃红”,另一种是“狮子头”。狮子头花朵硕大,色如红玫瑰,并蒂而开,一朵九丛花蕊,十八瓣花朵,人称“九心十八瓣”。早桃红即红花油茶,单朵开放,颜色深红,俗称“照殿红”“童子面”。关于它的形成,有两论:一是嫁接论,说它由红花油茶和狮子头茶种嫁接而成。二是鸳鸯并列论,说它由两株不同的山茶并肩长在一起,天长日久,变得密不可分,便俨如一株了。也许还有三论,只是我不曾听闻罢了。不管是哪一论,我都得对它肃然起敬,朝它顶礼膜拜——五百年的生死相依,相濡以沫,永不枯萎,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情啊!
四是丽绝。岁岁年年,两种茶花并杂一树,于立春吐艳,直至立夏芳尽,历经七个时令。它先后分二十多个批次绽放,每次开一千余朵,芬芳正浓已蓓蕾,瘦红才罢嫩红继,前赴后继,一树开出两万朵深的红,玫的丹,丽乎!给圣洁的雪山奉献了“树头万朵齐吞火,残雪烧红半个天”的奇观,绝乎!
遗憾的是,由于不合时令,我错过了花期。但面对那一大盘油亮的碧绿,完全可以想象当它在春风里浩放时,那万朵红花是何等的娇美,何等的艳丽,何等的壮观。
四
这四绝,够绝的吧。然而,它的精彩并不止于此,更令人叫绝的,是一位在此走过“一人一花、一生一花”的传奇老人,他就是那都。
那都,生于1916年5月,丽江白沙人。他出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三岁即入福国寺成为一个小喇嘛,38岁临危受命,到玉峰寺做古树护花人,直到2015年9月,油尽灯枯,在茶树下与世长辞,享年99岁。那都在玉峰寺呆了61年,毕生只干一件事:护花、种花、养花。云南著名作家黄尧先生曾写过一篇题为《一树一花一人》的美文,讲述的就是那都老人与“万朵茶花”的感人故事。
黄先生与那都老人相交甚笃,其叙述有别于他人,说那都从小便是玉峰寺的护花人。他在文中写了一个小那都去雪山顶上背雪压花的细节,云:“他爬不上雪坡,他拼命地用于抓住裸露在坡面上的岩石,把身体一点点地引向前去……但这个孩子冒死背回来的雪因为杂了石窝里的沙砾,被长老申斥:不干不净,何以敬神!”
故事曲折离奇到令人透骨寒。小那都去背雪,挨骂倒也罢了,更令人胆战心惊的是,长老的处罚严酷至极,他竟令那都吞了那桶冰冷的玄雪。那都无奈只好将雪咽下,当场就僵死了过去,差点命归黄泉。即便是这样,他仍初心不改,对古树不离不弃。此后,他照样薄袍草鞋,日日背着水桶,攀着崎岖险径,到雪峰之上背回圣洁之雪,精心伺花。就这样,十年时间悄然而过。说来也怪,那棵老茶树,原本已沦为不会开花的铁树了,想不到在那都的养护下,到了十年后的初冬,它居然又开花了,而且一下子就爆出了几千个花蕾。
事实真是这样的吗?不详,也无人去较真。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身为出家人的那都,终生与树为伍,以花为伴,六十多年如一日,实属不易。如今,那都早已走远,人们为了纪念这个老人,特地为他塑了一尊金身。他的塑像就安置在茶花院里,只见他坐在一张古意盎然的木椅上,一身铜色,头戴方帽,长脸清瘦,老态龙钟,手执拐杖,目视前方,仿佛那万朵茶花就开放在他的面前。院内有一楹联,云:“花性即佛性乎?有机有缘有果;禅机乃天机也,无形无意无言。”显然,此联是专为那都而作的。胡兰成先生有本书,叫《禅是一枝花》,我认为,这书名与那那都老人的一生甚是吻合。
玉峰寺的花不止一种。来到下院,又见两老树,顶上枝叶相互交错,远望恰似一座翡翠搭就的碧牌坊,惹人注目,它们的芳名叫“十里香”。
十里香是丽江人对云南含笑的俗称,又名皮袋香、羊皮袋,乃一种与植物“活化石”银杏同属于第四纪冰川残留下来的中生代孑遗树种。十里香的芬香煞是独特,不像深山含笑,幽香淡淡,而是略带苹果的甜味,香气浓郁扑鼻,清风徐来,香飘十里,故名。这两棵树,也已经两百多年了,属玉峰寺的又一树宝。十里香花期很长,从隆冬一直开到次年晚春。花开时节,一院飞雪,满寺芬芳,与上院的万朵茶叶一红一白,相映成趣。即便花儿未开,叶片亦自带香气,清香长飘古刹。
我伫立在十里香下,竟不由地想起了席慕容《七里香》:“……在绿树白花的篱前/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而沧桑的二十年后/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微风拂过的/便化作满园的郁香……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不知诗人所咏叹的“七里香”,是否就是这芬芳美丽满枝丫的十里香。如果是,我想也求它让我结一段已经发生或者是未曾发生的尘缘。
五
告别玉峰寺之前,我特地又转至上院,再看一眼那棵长满故事和传说的老树。
彼时,万朵山茶敛了芳华,皴裂的树皮更显庄严。也许是了解它了,我游走的目光充满感伤。它的枝干是那么的嶙峋,几多树瘤如佛珠般凸起,茂密的枝桠在碧空勾勒出遒劲的墨痕,与《东巴经》里蜿蜒的象形文字不谋而合。正午的钟声骤然撞碎寺院的寂静,惊起檐角上栖息的鸟儿,当振翅声掠过经幡时,金黄的银杏叶簌然在风里飘飘扬扬。
我拾起其中的一枚,恍惚中发现,仿佛叶脉里流淌的并不是秋光,而是却英多杰研磨的赭石,是孔兴询竹杖叩响五花石板的清音,是马帮驮着普洱茶饼途经此地时铁蹄踩溅起的火星。
有身穿红袍的僧人在扫地,竹帚沙沙作响,帚尖在地面书写着无字的偈语。据说,他是新的护花僧,那都走了,他来了,他是从古树上绽放出来的又一朵新的寂寞红。大殿旁的传经筒在旋转,光影正沿着莲花浮雕飘忽。香炉里的紫烟袅袅升起,与雪山之巅的流云悄然相融。有华裳游客在拍照,一连串的“咔嚓咔嚓”声,惊醒了沉睡在《金刚经》拓片里的飞白……
走出门楼回望,斑驳的朱墙在转角处与我的视线撞了个满怀,像是被几百年的落红涂染了几万遍。在登车前的瞬间,我看见山道旁的野菊已经抱香而萎,却将种子藏进了浅浅的岩隙。就在哪一刻,我突然深悟这绚丽的万朵山茶和醉人的十里香为何要在秋天褪尽铅华——原来真正的丰盈,从来不必依附灿烂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