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春山】归途(小说)
朵儿:
我可爱的朵儿啊!碧空上流淌过雪白的云团,我又想起了朵儿。
好像又回到那个将襁褓中的你抱在怀里的时候,你手指蓝天,望着白云咿咿呀呀开怀挥舞着的时候,我便突发奇想地强烈要求姐姐一定要给你起个“朵儿”的小名!
多好啊!来这里的五年,瞧得最多的就是它们,一朵一朵,一团一团,我总能看到它们鲜活恣意的喜怒哀乐,常常带着各自的秘密来了,去了,热热闹闹地,似乎从来没有孤单过。
我总在想,也许,天就是那个宠着云朵的妈妈吧,始终敞开怀抱,默许着她的小捣蛋鬼们来来回回,任性撒娇。
拉姆离开了,5年前的场景又开始在我眼前明明灭灭。
还是那个不到20平的高三办公室,我连着奋战三年的办公室。暮光与空中荡着的尘埃揉杂在了一起,聚集着灰色的书味,墨油味儿,令人疲惫的死气裹住了墙角堪比人高的练习题摞子,漫上了窗台上那小花盆里早已干枯的枝丫,那是什么品种的残骸,早就没人记得了。
我站在叶子对面,疲惫地揉揉眉心,就像往常一样,熟练地运用着班主任的话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叶子始终埋着头,保持着下巴贴锁骨的姿势,我说的口干舌燥,她似乎有了些嗫嚅犹豫的动静,却始终没有抬起头。逡巡许久,我又恨铁不成钢地追问:“你到底怎么想的?和老师说一说……距离高考日子不多了,你怎么还能这样浪费时间呢?”没等来回音,我继续说:“手机和小说不能再看了,今儿收了就让你家长带回去了啊,等高考完再看……”还没交代完,“砰——”随着门被大力推开,一个藏青色身影冲了过来,拽过叶子一巴掌扇了上去。
“张叶,你就是这么努力学习的?你忘了上星期回家怎么答应我的?我起早贪黑为啥?就是为了让你上课耍手机,看闲书吗?马上高考了,你这样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这几年的花销嘛?我一个人挣钱容易吗?我……”叶子妈妈说着抡起胳膊又要动手。我急忙把人往椅子上拉,一边劝说:“别动手,消消气消消气,坐下来慢慢说。”
她往前挣着,指着孩子骂,我在后面使劲儿往回拽,不断“扯皮”中,她突然像是回过神儿一样,对着我不停地鞠躬道歉,我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着把人安抚在了椅子上,准备和叶子妈妈好好谈一谈。还没说两句,突然警觉,叶子不见了。
我心下一惊,连忙跑出去。
楼下空地上已经围满了学生。大圈中间,血红一片。
我眼前一黑,一下子喘不过气来,砰砰的心跳声在耳边响个不停。
叶子,叶子。撕扯的大喊卡在了喉咙里,细若蚊蝇。越急越使不上劲儿,双腿灌了铅似的依着栏杆向楼下挪动。恍惚中,身边一阵湿风刮过。
楼下,女人的哀嚎声已响彻校园。就在那个圈子中间,赫然是满身血红的叶子圈在了妈妈的怀里。
还是那个办公室,一身素缟的女人跪在地上,揪着我的裤腿恸哭哀求。“你为啥要收我娃手机?你为啥不让娃看书,娃压力那么大,那么辛苦,你为啥就不能宽容一点嘛?你为啥一定要批评她?啊——你还我叶子,你还我叶子——啊——”磕头,撕扯,质问,似一道道鞭子撕裂开了每一寸皮肤,令我无所遁形。
一圈圈绳索困住了所有叫嚣着反抗的灵魂,我垂着头,挣不脱,跑不开。我的矛和我的盾开始自相残杀,激烈攀咬。
“为啥呀?为啥就一定要把叶子手机收了呢?为啥就不能容忍一次?”刺目的血色又一次漫过了我的眼底,抬眼到处都是。叶子,你一定恨我了吧!
我心抖得厉害,不断诘问自己,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课堂上的事情了。只记得叶子那下巴挨着锁骨的头顶。还有一地血红。
哥哥的到访拯救了我。
刚坐上车,一辆面包车和我们失之交臂,我回头老远看见从车上面匆忙下来了七八个全身素缟的男人、女人,手里摆弄着什么。
浑浑噩噩一个月,只顾着逃避现实封闭自我,竟不知母亲已病了好多天。
病床上,母亲瘦弱的身躯几乎和床铺融为了一体。她眼眶深陷,形容枯槁,不久前还花白的头发竟一下子全白了。
心灵感应般,我刚蹲下身子,她睁了眼,无力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了虚弱又惊喜的微笑,我忙转过身揩掉满眼泪水,赶紧又回头轻唤“妈——”
母亲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放弃了,只点点头,静静端详着我。我抑制着满胸翻滚的情绪,抓住她的手贴在我脸上,一如儿时的依赖。
母亲上次这么憔悴,还是十多年前父亲发生意外离世的时候。
那日噩耗传来,我们母子三人抱头痛哭。第二天,母亲竟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开始料理父亲的后事。
母亲把哭成肿眼泡的哥哥和我搂在怀里,轻声安抚。她说父亲虽然不能陪伴我们长大,但只要我们努力生活,健康成长,父亲在天上也会高兴的。也因为年龄太小,伤感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我们兄妹俩都很快适应了没有父亲的日子,我依然是无忧无虑地蹦跳着去上学。从来不知母亲晚上常常整宿睡不着觉,只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的眼睛持续“过敏”。
长大后,我才从这个被称作“过敏”的托词中回味过来,那时的母亲其实是被父亲的离开打倒了,家里的天塌了么,怎会不倒?母亲只是凭着一股劲儿硬撑着,支撑着这股劲儿的就是我和哥哥。她一直反复说,人活着就要径直往前走,不管遇到什么,只要还好好的就成。
母亲走了。是在睡梦中走的。我知道,我们大了,那股劲儿耗尽了,母亲就去找父亲了。哥哥说,母亲清醒时曾对他说,让我们兄妹俩都要好好的,好好的生活,好好的往前走。
妈,天塌了一次又一次,该怎么走呀……
说不出口的委屈,找不到出口的迷茫,只有澎湃如潮的泪水来了去,去了来,翻滚了整天,整夜。
再回到学校那天,我终于看清了大门口的景象。一排黑衣女人席地而坐,校门上方绷着一条长长的黑色横幅,上面写着“严惩凶手,开除失德老师,还我孩子公道”的白色大字。它们就像觉醒的黑白无常,正拿着索魂幡四处张望,伺机而动。
凶手是我么?就是我,是我扼杀了那个年轻的生命啊!凶手是我,是我。
我像一个见不得人的小偷一样佝偻着背脊,以手遮面,悄悄移动步子,尽力忽略掉后背爬上的凉意,顺着辅道去了后门。
终于踏进教室,原本的嘈杂声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集中在了我这个不速之客上。那一张张熟悉又稚嫩的脸庞刻画着不同又生动的语言。惊讶,疑惑,生气,躲闪,担心,似乎还有鄙夷……穿过人群,我看到叶子正在后黑板上画着什么,对了,三月学雷锋月,黑板报上的雷锋就是我让叶子画的。我疾步过去,她却跑出去了。
回过身,她又站在了讲台上。这孩子,怎么像是和我捉迷藏。她正面带着微笑,轻轻唱着。
“几度花开花落,
有时快乐,有时落寞,
很欣慰生命某段时刻曾一起度过。
时光的河入海流,
终于我们分头走,
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
脑海之中有一个凤凰花开的路口,
有我最珍惜的朋友……”
轻快的马尾随着身体摇啊晃啊。对了,这不就是庆元旦时的表演吗!我随着叶子的歌声哼了起来。
“大家一起送给叶子掌声!”一曲毕,我情不自禁的鼓掌。
一室静谧,一双双惶恐不安的眼睛齐刷刷看向我。唉!叶子怎么又淘气地跑掉了。
彻底清醒时,我被暂停工作,回家休养。
药物与心理治疗持续了半年,我再闭上眼时,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消失了。
空空荡荡的,是一颗没着没落的心。
这个离天最近的地方,也曾是我向往的去处,没想到,它会给予我第二次生命。
站在红山脚下,每天都能听到布达拉宫诵经声悠悠扬扬地传来,仰望着白云朵朵,心无比的宁静、满足。
四年时间,心归于来处。
我效仿苦行者,在朝圣的路上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是拉姆救助了我。
拉姆是布达拉宫的讲解员。他是典型的藏族小伙子。皮肤黝黑,眼神清亮,说话时带着浅笑,露出的雪白牙齿,给人一种阳光般的温暖。
更令我讶异的是他一口标准且流利的普通话。
他告诉我,他是“西藏妈妈”扶养大的。他上了小学,初中,大学,有了现在的工作,不但能自食其力,还能给家乡做贡献。
他最崇拜的就是妈妈们。他想像妈妈们一样照顾更多的孤儿。
后来,他这样一个不像孤儿的孤儿,和我这个不是孤儿更甚孤儿的人成了朋友。
我们常去“宗角禄康公园”,那里有花海成片的美景,嫣红的桃花,俏皮的迎春花、毛茸茸的蒲公英……它们层层叠叠的开放,我们被这样美丽的花瓣包裹,沉醉其中。
我们也去过大昭寺,瞻仰文成公主美丽尊贵的容颜。我们一起拨动一排排传经筒,把美好虔诚的祈祷一圈圈缠绕,又一圈圈加深,许下对亲人美好的祝愿。
每到周末,我会陪他回“家”看望妈妈们,做义工,帮忙照顾新接纳的小“拉姆”们,偶尔,我还会给小“拉姆”们上一节汉语课。
日子过得轻快又充实。偶尔仰望蓝天,心会和云朵一起荡漾在天空。
那个夏天的傍晚,拉姆陪我再次来到布达拉宫。我看见了叶子,她笑着对我说,老师,我们自由了。她变成了大鸟,我成了一朵浮云,她展开翅膀,竟用嘴衔着我,在天空飞来飞去。
那天,拉姆说,我笑了整晚。
我和拉姆约定来年春天登记结婚。我满心欢喜。我欢呼雀跃。我想大声呐喊。我想告诉所有能告诉的人。我像重生的婴儿张开双手急切地迎接着幸福的到来。我拉着拉姆庆祝了一整个周末。幸福终于可以离我这么近。
可我忘了,老天一直看着我呢,犯错的人怎配拥有幸福。那个雨夜,一头牦牛突然跑上公路,拉姆的车为了躲避牦牛,撞上了旁边疾驰的大车,再也没能回来。
朝圣的路上又留下我一人。
猎猎风响,我又被一只大鸟衔了起来,原来是叶子,我喜极而泣。我们一鸟一云荡漾得好不快活。
突然,一道闪电在我们头顶炸开,叶子迎向电光之际,用力把我甩飞出去。她回头笑望着我,无声地对我说:回去。我们相隔越来越远,我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预料的疼痛没有传来,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我。一双含笑又明亮的眼眸正望着我,一如初见。我一阵惊喜,原来拉姆还在。正要抬手拥抱他,他却在放我着地的一瞬间消失了。“拉姆——”我用尽全力地喊出声。
睁开眼,床头围着一群小“拉姆”们。哪里还有我的叶子,我的拉姆!
我也曾想,会有一个和朵儿一样的女儿,巴掌大的小脸,白玉般透明的小手指,梦乡里咯咯的嫣然笑声。她也像朵儿一样,在我离开时,因为不舍而大哭。一切,那么令人满足,我是那么喜欢这样的依赖。
可,我终究等不到了。
我想母亲了,只想把心安放在她的身边。
秦宁 绝笔
2015年12月2日
通往拉萨的高铁上,秦朵儿翻着姑姑最后一次来信,又一次泪流满面。
“姑姑,你自由了。你没收的小说里夹着叶子的“秘密”,叶子家人没有再去学校闹了,叶子妈妈再婚了,生了一个小“叶子”。
姑姑,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