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白月光(小说)
一
“我们这就真的去了?”
“难道还有假吗?”
“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
“出发。”一个爽快的手势挥出,“目标直指一千多公里外的南疆省娜宝县塔什镇!”
“老都老了,还像个孩子……”
这对老夫妻在临出门时,别提有多意气风发了。男的叫董皓,女的叫张素贞。丈夫才退休没几个月,妻子则没退休这一说法——农村人哪有这福气呀!只是董皓很早就许诺说,等他退了休,一定要回年轻时当兵的地方去看看,说不定十多岁感受到的,与六十多岁感受到的完全不一样呢……说这话时妻子素贞也在场,因此她便灵机一动说,听者有份嘛,不能把我给忘了!“好,那我们就一起去。”董皓很爽快地答应了她。
今天便是他们出发的日子。
说“出发”还真不是说“出发”就出发那么简单的事。说它为这一天的到来准备了几十年一点也不过分。当年董皓带着不忍与遗憾离开他服役了三年的塔什镇,走的时候沉浸在回家的热烈气氛中,也没觉得怎样,但他刚回家没多久,心里便有了另外的想法。毕竟初中毕业,走出校门后的第一站便是塔什镇,怎么说它也算是自己的第二故乡了,更是他的人生起点。将来无论如何也得再回去看看才对得起那三年的坚守。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五十年。直到退休了机会才算真正到来。
退休之前,董皓先结了婚、有了儿子,然后找了份并不稳当的工作。由于家里的收入不固定,使得他每天都要不停地干活才能勉强维持家用。他在部队那阵可没攒下什么“资本”。不像有些战友利用当兵时的荣光,不失时机地找到了一个喜欢军人的未婚妻那样,利用女方不错的条件为自己铺路。而他就没这种“眼光”了,一切都是在脱下军装后才硬着头皮去考虑自己的婚事。也难怪张素贞的母亲在第一眼见到憨厚的董皓时给媒人平淡地说道:“他一个老转而已,没什么好指望的。”
要不是素贞的坚持与执着,他俩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呢?恰恰相反,素贞与她母亲的观点背道而驰,“当兵人见过世面,吃苦耐劳就比别人强。”
能找到素贞,董皓打心眼里承认自己并不吃亏。倒是她自从跟他之后吃了不少的苦头。她先是落得一身残病,后来还查出了严重的肺病,连走路走急了都觉得困乏,说话说多了说长了还有可能吊不上来气。
“你这个病就是要多去走走,多到户外去呼吸些新鲜空气。不然就……”医生不敢说更严重的下文。
等到董皓正式退休了,提起当初说的带她到边防连队去看看的想法,她还一个劲儿地不情愿,生怕自己一路上拖累了他。她固执地说:
“我这病,怕去了就回不来了。”
“别说那些丧气话,路上有我呢,你就不会有事。”
“那难说。我这病说不行就不行。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我在家等你回来。”
“亏你说得出要我一个人去的这类话。要是你不去,我也懒得去了……连你都不去,还有啥意思?”
董皓的脸阴沉得像要下雨似的。她感觉到的是他内心的纠结。
“那好吧,我们照原先讲好的去。路上可别丢下我哈!”素贞认输地又给他开起了玩笑。
“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去好回的!”
二
出门的时候,素贞拉着沉重的拉杆箱先下了楼,把较轻的背包和提包留给了董皓,他在后边负责锁房门。
走出百十米远后,董皓终于追上来了。不由分说地把沉重的拉杆箱抢过来自己拉。
拉杆箱又大又沉。里面装的尽是些吃货。其中就有这几天来备下的最能表达他俩心意的“家乡特产”。做麻辣兔丁是素贞的一道拿手好菜,凡吃过的人都说味道美极了,完全可以拿到超市去卖。他们买了二十多只家养兔子,忙乎了好几天,才终于把抽了真空的袋装麻辣兔丁做成。袋装的麻辣兔丁,还有其他一些吃的东西都装进了董皓那只拉杆箱里。
“我哪有那么娇气啊?这几天我的身体好多了。说不定一路会很顺利的。”
素贞的话把董皓弄得哭笑不得。他心里最清楚,像她这个“病坛坛”是累不得的,每次稍微一动就要淌汗,一淌汗就要咳嗽,一咳嗽又要哮喘了。他开玩笑地回了她一句:
“你就别给我打肿脸充胖子了。”
终于坐上了高铁。
董皓与素贞调换了座位。“你坐窗口吧,我坐过道。过道走路的人多,受影响。”
“我又不是三岁大的小孩。你这样照顾我,反倒让我不舒服,就像我是低能儿似的。”她有点不大乐意。
沉默一阵之后,他深有感触地说:“我们当兵那阵,来去都坐的是火车,车上的卫生可没现在这样的干净。再说车上到处都是人,过道里、车箱两头,站的人比坐着的人都多。”
“在我印象中,那时车上的人多、拥挤,到处还臭哄哄的。”素贞附和着。
“我第一次坐火车。怕晕车,就坐在顺风的窗口下,还把玻璃窗抬起来,让风迎面吹。倒是不吐了,就是有点冷。”
坐了两天一夜的高铁,其中经过两次转乘,终于来到了娜宝县。他们下了车,要到塔什镇去还得再坐百多公里长途汽车才能到达。
素贞看着行李,董皓去买汽车票。不算大的售票大厅里,排了长长一路。等他轮到窗口时,购到的是只剩最后两张的后排座。
她倒是在一个劲儿地高兴,认为自己真走运,最后两张票居然被他们赶上了。董皓就不这样想了,为妻子考虑,她怕颠簸,只要一颠簸就要晕车,一晕车就要呕吐。“你把头靠我身上吧,可能要好受些。”他说。
令他没想到的是,妻子既没把身子靠在他身上——兴许是怕自己的身体都压向他了,他会承受不住的!所幸她一路都没呕吐,状态出奇的良好,她的目光都在投向窗外,还不识发出会心地微笑,
汽车一路颠簸。不平的路面,坑坑洼洼,轮胎所到的位置,压得小坑里的水溅得老高。
路到底还是比从前好不到哪儿去。这边疆的路啊,董皓的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悲凉。他记得以前军车行进的路线都是些土路,新兵分到老兵连队去的那天,地面上刚下过雨,他们乘坐的敞篷汽车陷进去了一个深坑,带队干部让大伙下来推车。一车的人都下来了,司机猛一踩油门,那减轻了载重的汽车像脱僵的野马一下子窜了出去。溅了他们一身的泥水,有人还差点摔了过去。
“你笑啥?”见丈夫脸上出现的变化,素贞轻声问。
“甜蜜的回忆!”董皓意味深长地回答。
到连队的哨岗门口,那持枪站岗的哨兵从哨位上下来。
“叭”一个标准的军礼之后,那哨兵问道:“同志,有什么事?请您出示证件!”
“老兵,您好!”董皓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了过去。又补充说:“曾经我在这儿当过兵,现在我想回来看看,像走亲戚那样……”
面对一脸严肃的哨兵,董皓有些激动,说话竟语无伦次起来。
哨兵叫他俩先等等,随即打出了请示电话。
几分钟之后,从远处走过来一行三人。为首的年龄约莫三十出头,后面跟着的两位军人稍显稚嫩,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当走到他俩面前时,前面那个年龄稍大的军人又是“叭”地一个军礼:“我姓邓,是这儿的连长,欢迎老兵回家。”
三个军人边说着话,边接过他俩的行礼,一行人朝连队走去。
三
“连长,这是我们从家乡带来的一点土特产,不成敬意,纯属一点心意。是我妻子亲手做的。送给战友们尝尝味道。”
董皓从拉杆箱里取出来的东西,顿时就有一股飘香的味儿。
素贞忙在一旁补充说:“不知道大家喜欢吃什么样的口味,我做的是麻辣味。如果吃了喜欢,走时留个地址,以后我做了给你们寄来。”
“谢谢!董老兵都退伍几十年了,还心向部队,不得不让人佩服。感谢嫂子给我们带来了你们家乡的美味。更难能可贵的是,嫂子亲手做、还亲自带来。我代表全连官兵收下了,也真诚欢迎您们的到来。这样吧,晚上我们为您俩接风洗尘。您们带来的东西,大家晚上一起享用。”
他们被安排到连队的小招待所住下了。
下午,连长指派连队文书曾增——他是老兵,熟悉连队驻地的情况,由他带着他们到处逛逛,也介绍一些连队发生的变化。
恰逢一个当街天。塔什镇作为边疆少数民族的一个偏僻小镇,住的都是当地村民,外来人口不多,镇子也不大,一条主街从镇头延伸到了镇尾。与从前不同的是,不宽的主街旁生了好几条如毛细血管样的岔街,形成了状如蜘蛛网的小镇经络图。
边走边看,曾增文书倒是见怪不怪,董皓和素贞夫妇俩却显得满有兴致,从各种少数民族服饰、到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摊点前经过,他们都要作些喜形于色的比较与看看,跟个搞科研的一样。
“曾老兵,以前学校旁边住着一户贡姓人家,他们还好吗?”
逛到一个街角,跟上来的董皓问一旁的曾文书。素贞这会儿正被一件好看的民族服装吸引。
“好像只是房子在,人不知到哪儿去了。它离我们连队最近,听说以前他们得过我们连队的不少帮助。就是不知他们后来的去向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旁边小摊上一个容光焕发的中年妇女从坐着的位置上站了起来,许是她已经听到方才曾文书对董皓说的话了。她的目光专注而又惊喜地盯着董皓看,直到素贞从后面跟上来,她的目光才有所收敛。
董皓在不经意间已经注意到旁边这个中年女人在盯着他看的事了。只是他没有理由相信会有人对他感兴趣罢了。
在前方一个岔街口,曾文书征询意见地问:“董老兵,我带你们去看看那户贡姓人家?不过即使去了,也只能见到以前的老房子了,人就不一定见得着了。”
董皓略微思索了一下,最后明确说道:“我沿着脑海里的记忆寻去,看还能不能找得到。我想我是能够找到它的。”
“那好吧。那我先回连队。你们快去快回,晚上我们还要聚餐呢!”
沿着模糊与零乱的记忆往前走。三十多年逝去的光阴虽说漫长,却又仿佛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奇怪这只在董皓年轻时出现过的场景,尽管以后再没来过,就连梦中都不曾梦到的地方,他们一走起来居然轻易就到了那里。当然两三公里长的这段路上,以前的坑坑洼洼基本不复存在了,却旁生出了不少的小路。总体来说,还是让董皓有种熟悉的味道。至少有曾经“到此一游”过的感觉。
“这里人去楼空还有啥好看的?”
他们在一处土墙青瓦的房前停下——主要是作为丈夫的董皓先停下了脚步,且表情严肃地看着周围,素贞才不解地这样问。
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这里是唯一的建筑。连曾经有四五口人在这儿住下的地方都已荒芜了,董皓的心中有种深深的失落感。
“莫非这里有你当年的故事?”一旁的妻子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
“没有。只是我那时作为一名辅导员,被派到这户人家来给两姐弟补习过文化。他们家在大山深处,上学很不方便。”
“以前可没听你说起还有这事啊?”
“都是连队安排的。他们是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好像是哈尼族吧,家里非常贫穷,逢年过节我们都要专门带着慰问品和慰问金来慰问他们家——毕竟连队结队帮扶的对象就是他们家嘛。平时他们家的生活必须品,基本都由连队提供。为解决他们全家人的吃水问题,我们还专门为他们打了一口很深的井,在井的旁边竖起了一块‘思源井’的石碑。”
呆呆的董皓一站就是好几分钟。他的心实在难以平静:房舍年久失修,已不复当年的“英姿”,虽然它破旧的房门还是认真地被上了锁,屋顶的青瓦一如往昔地罩着土墙上的天空——四处透风的土墙,也终归没一处有垮塌的迹象……这一切,在董皓看来,它们努力支撑起的危局,只是在等待一个人最后的一睹为快,而这个人应该就是他吧——曾经再熟悉不过这儿情况的董皓啊!
他的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一阵山风袭来,仿佛是把他的思绪吹了回来。
“这就是当年我们打出的那口深井。”他向妻子介绍道。
三十多年之后再一次站到这里,颇有一种睹物思人的感觉。
“请问你是董皓大哥吗?”
正在他俩寻找那块“思源井”的石碑时,突然传来了一个温柔女人的声音。
董皓不知所措地点头,说:“我叫董皓,请问你是……”
素贞也一脸疑惑地盯着面前这个突然而至的女人。
“你是刚才在街上的摊点前听我们说话的那位同志吗?”他一下子觉得不知怎样该称呼对方为好。
对方噗嗤一笑。
“还同志呢!我叫贡嗄哈。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没想到几十年后我俩还能相见。当年是你给我和弟弟补习文化的……”
“哦,我记起来了。你弟弟还好吗?”
对方沉默片刻,忧伤地说:“他失踪了!他考上大学后,去了外省读书,在一个假期里突然消失了,我们报了警。至今也没有关于他的消息。”
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素贞感觉到他们之间曾经可能有过不寻常的经历,便有意岔开话题说:“我们要返回去了,不能让人家久等。”
“董皓哥哥,这是嫂子吗?你也不给俺介绍一下。”贡嘎哈面朝董皓嗔怪地说。
“哦,这是我妻子素贞,你该……该叫她嫂子。”他有点儿慌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