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最美曲线(散文)
一
与刚硬理智的直线相比,曲线在艺术范畴中展示的是流动、柔美与蓬勃的生命力。三月初春,当我站在元阳坝达梯田静候日落的时候,当我站在多依树梯田眺望日出的时候,我被漫山交错的曲线深深震撼了——元阳哈尼梯田不愧为“世界上最美的曲线”。
从元阳县的南沙去往多依树的路并不远,但汽车开起来却颇为费时,因为一路都是盘山而行。同车的人中有三位是我的辽宁老乡,他们是鞍山人,都穿着骑行服,把自行车带到车上,看来这是要在高山上骑行。还有两位是金发碧眼的意大利人,年龄约莫有六七十岁的一对夫妻,他俩不会汉语,依靠翻译软件与人交流,也是奔大山深处观看梯田的。早些年我来过元阳看梯田,那时梯田里都是绿油油的稻子,遮蔽了梯田的曲线。此时稻田已经注水,尚未插秧,可谓是曲线毕露,这个时节是观赏梯田最佳季节。南来北往的人不辞辛苦来到元阳,只为一睹层层叠叠、蜿蜒曲折的梯田,只为见证一千三百年来哈尼族人民的智慧和勤劳,品味山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故事。
关于哈尼梯田,正确的称呼应为红河哈尼梯田,它分布在云南省红河州的元阳、红河、金平、绿春四个县,绵延于红河南岸,总面积约一百万亩。元阳梯田是红河哈尼梯田的核心区域,约有梯田十七万亩,汇集在哀牢山由山脚到山腰的山坡上,梯田的级数少则数十级,多则接近三千级,规模宏大、气势磅礴。
有一种传说,说是哈尼人的祖先开发出层层梯田的灵感,来自于水田里螃蟹划出的一道道小沟。传说就是传说无须考证,姑妄听之。但我能想见的是,一千三百年前,哈尼人的祖先辗转来到哀牢山里,这里山清水秀,气候宜人,只是没有平整的土地适合种植。面对一座座高企的山坡,他们挥起砍刀锄头,立志向大山要土地、要粮食。他们平整出一块块台地,撒下种子,播种希望。几年后,生地变成熟地,他们又巧妙地引来山中的山泉、水潭、溪流,将台地围拢成一块连着一块、一片接着一片的梯田,开始种植水稻,创造了山顶森林涵养水源、山腰梯田滋养村寨、田水回流山下河谷的良性农业生态循环系统,而这一体现科学发展观的实践始于一千三百年前。经过漫长的岁月,一代又一代哈尼人赓续传承,荒山辟成良田,在坡地上雕琢出线条优美的图画,创造了一个农耕文明的奇观,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汽车在山道上盘来盘去,终于来到箐口,一片梯田映入眼帘,大家忙不迭地扭头观看。热心的司机见状把车停下,跟大家说,这是个小景点,给十分钟拍拍照。梯田于司机师傅而言,司空见惯,而对我们来说,每一级台地,每一块水田,每一道田埂,都是触及心灵的美好。
晨雾尚未散尽,笼罩着远处的山峦,山腰上一片土黄色的房屋便裹着一层如纱的薄雾。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梯田从屋子下绵延开来,错落着,层叠着,灵动着,宛如一幅丹青水墨写意画。我知道,这仅仅是绘就山地画卷的一角,好比是一部史诗的序曲,华彩的乐章值得期待。
二
多依树是一种高大乔木,生长在高海拔的山谷、溪旁、灌丛中或路旁杂木林中。多依树耐干旱,不怕土地贫瘠,既便是岩石缝隙中、陡峭山坡上也能生长。也许是因为多依树不惧环境恶劣的特点,与哈尼人的精神追求相契合,他们把自己生活的地方取名多依树。
多依树在山上的地理位置比较好,因此当地人开办了许多民宿客栈以及大大小小的饭店,观赏梯田的游人都选择在这里住宿。我们住下后,便迫不及待地要去看梯田,民宿老板说不急,下午三点半出发,先看一个小梯田,傍晚去坝达梯田看日落。山上没有公共交通,也无法打车租车,老板帮我们找了一位姓马的师傅,包车游览梯田。
哀牢山很大也很高,云岭向南延伸约五百公里,平均海拔在两千米以上,元阳梯田就坐落在哀牢山上,素有云上梯田之称。民宿门前是一条横贯山腰的柏油路,将村寨分成上下两个部分,我顺着斜坡走进路基下面的普高新寨。土黄色的墙体搭配着赭红色的瓦片,在绿树的映衬下悦目舒心。清澈的山溪从插着青石条的出水口流出,沿着路边小小的沟渠穿过寨子,流入池塘、梯田。一群鸭子在池塘边认真地梳理羽毛,一只大公鸡站在土堆上,摆出一副傲视群雄的样子,牛栏里一头黄牛瞪大眼睛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那神态颇有几分要开口笑问:客从何来?
哈尼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大多居住在高海拔山区,以农耕为主,尤以梯田稻作文化最为发达。普高新寨不是哈尼族传统民居,一个新字表明这里是新农村建设的成果,所以寨子里民居都是统一的格局,一户一座三层楼,沿着山坡错落有序,甚至厕所都是新式环保型的。村寨早已旧貌换新颜,高险的哀牢山阻断不了绘就中华民族共同体“同心圆”的脚步。
马师傅准时开着“SUV”来到民宿门前。他是哈尼族人,四十多岁,我们管他叫小马师傅。他说,先去看“老鹰嘴”梯田,再去坝达梯田。元阳梯田景区门票包含坝达、多依树、老虎嘴三个梯田,老鹰嘴不在其中,是一处免费观览的地方。下车走不多远就是一个简单的观景台,实际上我们是站在悬崖上,看对面山坡上的梯田。一眼望去,从山腰到山脚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梯田绵延而下,大的有几亩,小的如桌面,圆圆的,窄窄的,似潮水波浪般涌动,气势磅礴。纵横交错的田埂弯成曼妙的曲线,围拢起熠熠闪光的水田,靠顶部水田泛着红色的光泽,梯田便有了色彩,如晚霞落入田中。
小马师傅说,红色梯田是一种水藻的颜色,水藻不利于耕种,插秧前都要捞干净,过去捞出水藻喂猪,如今猪也不吃了,只能积肥了。小马师傅很健谈,在去往坝达梯田的路上便滔滔不绝。他说,现在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利用梯田搞好旅游业,过去可不是这么认为的。我的爷爷辈甚至父辈刚开始见游人来山里看梯田、赏日出日落,很是不理解。他们会在村口大树下议论此事:这城里人是不是“精神”不大正常呀?他们那里没梯田、没太阳吗?来我们这里,整天围着梯田转,跟着太阳跑。
小马师傅说得我哈哈大笑,其实老人家没说错,日出日落种田过日子,这是山里人的常态,但他们没有意识到层叠的曲线是其先人在大地上的“艺术创作”,一种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它既是生活功利性需求,也饱含着哈尼人不懈的精神追求。
三
下午不到六点,坝达梯田景区已经是人山人海了,而日落的时间是七点多。游人站在围栏前,举着相机和手机等待落日余晖与优美曲线共舞的时刻。
坝达梯田面东靠西,从规模上说,要比老鹰嘴梯田更大、更壮观,是观赏日落梯田的绝佳地。太阳已经偏西,仍旧明晃晃的,夕阳下的哀牢山已经是一片黛青色,梯田里的水反射着光芒,像一块块镜子镶嵌在山坡上,梯田之上的村寨升腾起袅袅炊烟,宁静而祥和的画风扑面而来。
夕阳下坠到山顶,耀目的光变得柔和起来,橘红色润染山巅。我惊讶于梯田的变化,此时它就是一幅巨大的黑白调版画,白的是水,黑的是田埂,一层层白色块挨着一条条黑色线条,黑白分明,缠绕与错落着刻在大地之上,完美无瑕。抬头,一轮红日收束起最后的光芒,夜晚降临村寨,村寨融入夜色。
小马师傅把我们送回民宿。民宿老板给我们炒了两个家常菜,还有一人一碗大米饭。老板说,这米就是梯田里收获的红米。元阳梯田红米属于糙米,米粒细小,是由野稻逐渐驯化而成,栽种历史逾千年。吃一口,味道真不错,就是稍微硬点。我吃到一粒米不剩,我们来这里欣赏艺术,可是农人在这样的田地里耕作该是多么辛苦,每一粒米都值得珍惜。
下半夜四点多钟,我被一阵声响吵醒。那是几个来自四川的摄影爱好者,为了拍日出,这个时间点就去占位置。我睡到六点半,由民宿老板开车送到多依树观景台。天还是黑黑的,但一进景区大门就见一片闪亮,三层台阶上全是人,头上全是手机,无人机在天空上“嗡嗡”地飞来飞去,我只能站在第二排等待日出。
等了近一个小时,山巅之上渐渐泛起鱼肚白,山峦与村寨的轮廓慢慢显示起来,梯田也由朦胧变得愈发清晰,层叠的曲线带着一抹黑青色交织在山坡上。天边似乎有云雾,虽然呈现出淡粉色,却始终不见日出。人们有些失望,三三两两地离开,我也动摇了,活动一下站得酸疼的腿脚转身要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
回头望去,山顶处冒出一个月牙般的日头,通红的,弯弯的,好似戴在山顶的小红帽。时间仿佛静止了,人们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那“弯月”。红色的弧线一点一点升起,渐渐悬浮出大半个太阳,又过了一会儿,半圆渐渐变大,一跃而出,红日挂在天边。梯田明亮起来,闪动着橘红色的光,田埂也被晨光染成金红色,曲线斑斓,灵动着海湾似的山坡,又像潮水一般涌向高处的村寨。村寨醒来了,沐着万丈霞光,升起缕缕炊烟。
千百年来,无数次升起的红日见证了哈尼人生生不息的日子,瞩目山里村寨走向新时代。
四
小马师傅在九点钟,准时来客栈接我们。他说,看蓝梯田的路上一定很堵车,不如错开高峰期,先去他家所在的多依树下寨,那里的梯田也是蓝色的。我问道,有人说蓝梯田是因为水里的藻类形成的,是这样的吗?小马师傅笑着说,与藻类无关,天有多蓝,梯田就有多蓝。
一走进多依树下寨,小马师傅便化身导游了。这是一个有不到二百人的小村落,村寨收拾得很干净,风貌古朴,乡村烟火气息浓厚,也建了不少旅游设施,比如咖啡厅、民宿、旅游公厕等,但几乎见不到游客,看来还是缺乏宣传引导。
小马师傅先是领着我们参观了宗瓦司署和关岳庙,我没想到这两处竟然是全国重点保护文物。接着穿过村寨向村外的梯田走去,路上我和小马师傅唠嗑,知道他有三个孩子,原本他打算外出打工,看到这几天游客挺多就留下来开车拉游客。我说,不出去打工,专干网约车不好吗?他回答,我们这里的旅游呈季节性,过了梯田注水期,游客就减少了。我问他,去哪里打工?他说,去年在广东,今年想去江浙一带打工。他补充道,就几个月的时间,等到秋天稻田一片金黄的时候,游客上来了,还是要回来参与旅游业。我追问道,寨子里的年轻人开网约车的、开民宿的、开饭店的,谁来种梯田?小马师傅告诉我,他家是父亲和爷爷种地,爷爷八十五岁了,闲不住。我有些迷茫,小马师傅以及他的三个孩子肯定是不会种地了,那么这千年的梯田该怎样传承。小马师傅似乎看出我的疑惑,便说寨子里也有年轻人种地,而且他们用上无人机等现代设备。他的话让我有一丝安慰,或许我是杞人忧天,发展的路子很多,也许还可以将梯田公司化运营,届时梯田怕是要老树开新花了。
边走边聊天,很快就到了村外的观景台。登台俯瞰,两山对峙之间,梯田沿着缓坡层叠起伏地绵延开来,红、蓝、白色、黄、绿交织在一起,光影交错,斑斓多彩。红色是水田里水藻的杰作,似红艳的晚霞;蓝色是天空的倒映,像温婉的玉石;白色是云朵的身影,如白雪纯洁;黄色是去年遗落的稻秸,宛如一抹金秋再现;绿色是山峦葱茏的映照,好像绿潭落入田中。
用手机相机聚焦这片蔚为壮观的土地,放大,再放大,山峦消失了,村庄不见了,唯余多彩的梯田。我便恍入一幅浓彩重抹的油画中,那明暗,那色斑,那线条,重叠交织,自然天成,赛过抽象派大师的作品。都说艺术来源生活又高于生活,事实上就眼前的梯田而言,艺术就是生活,我敢断言没有哪位大师能画出比眼前景色更绚烂多姿的作品。
小马师傅指着山口说,如果碰上有云雾的天气,白云会从那里翻卷向上,那样就可以看到云上梯田了。我说,这已经美得摄人心魄,若是再一睹云上梯田,那就快成仙了。我们说笑着离开观景台,向寨口走去。
路边一棵高大的绿树就是多依树,长满绿苔的树干一副沧桑的样子,而翠绿的新发的叶子则显得稚嫩,几朵白色的小花绽放枝头,清丽脱俗。迎面走来一位老大爷,小马师傅用哈尼语跟他说话,然后对我说:“这是我爷爷,要去梯田里干活。”
小马师傅热情满满,又拉着我们去看蓝梯田、悬崖梯田,还有哈尼族传统民居“蘑菇房子”,也给我们介绍了许多哈尼族的习俗和文化。
将近中午,我们结束了愉快的旅行,启程返回元阳县的南沙镇。多依树距离南沙直线距离并不远,但需要从哀牢山上盘山而下。车窗外,山色葱茏,一闪而过,终于来到山脚下,看见奔流的红河。一切关于最美曲线的景色都掩在大山深处,也深刻在我的心底。
2025年3月30日写于云南大理沙溪古镇,题图拍摄于红河元阳多依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