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过往】海惑(小说)
一股咸涩难闻的腥味扑面而来。是海水的味道,比海水味道还要浓烈。她的鼻子被这气味呛得难受。身子跟着踉跄了一下,就像被海浪击打了几下似的,身体几个部位立刻疼痛起来。她拍打几下腰部,庆幸自己没被海浪击倒。正欲转身,不提防被一个身穿黑胶皮的男人吓了一跳。那人身体壮实,黑眉黑脸,胡子拉碴。那人从她跟前走过,手里拽着一个鼓鼓的充足了气体的黑胶皮内胎,肩上扛着一个大筢,跟一水鬼似的,旁若无人般直接走进海里。不过,打她跟前走时,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人把胶皮大圈一放,肩上的大筢依然扛着,她看见黑衣人在水里拖拽着黑色大圈,不紧不慢往前走,水还没齐到他的腰部,但又往前走几十米就齐到腰部了,他停下,朝天上看看,然后将大筢取下,从容地挖起蛤蜊来。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忘记了黑衣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片海滩的。还是春天的时候,海水不那么刺骨了,开始一点点变暖。海鸥在飞,时不时叫唤几声。她在海边站立了一会儿,眉头紧皱着。下海,下海,她在心里说着。她看见有人下海了,缓缓朝里面走。她闭了闭眼,一狠心,径直朝海里走去。“妈妈,你要去赶海吗?”女儿问她。她点点头,女儿说:“那要当心点。”她脑子里回想着女儿的话。其实,女儿是不想让她赶海的,她说海里有妖怪,能把人往深处勾引。她停住了,她觉得腿迈不动了,她站住就不想走了。那些海鸥还在飞,还在叫唤。“走啊,咋不走哩?”冷丁,有人推了她一把。回头一看,是一个黑衣人。
她没有搭理黑衣人,她在看那个老人来没来,她有好几天没有看见她了。以前老人经常站在海滩上,向里面瞭望。里面有一个海湾,老人是看那个海湾的。她把手平展在眉头上,给眼睛搭个棚。站在海滩向里面瞭望,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蹦跳出来。有时候是鱼,一条鲅鱼,或一条鮻鱼。有时候什么也不是,但老人固执地想看出什么东西,会从里面蹦跳出来一样。
“不敢下海了吧?上次,差点没淹死她,大概吓熊了,吓草鸡哩。”黑衣人大声对另一个赶海人说。“不可能吧,这娘们儿可是什么都不怕。”
她轻蔑地瞥了黑衣人一眼。为了压一压黑衣人对她的挑衅,她半点没有犹豫,像黑衣人一样,穿巴好皮衣皮裤,扛起大筢,径直朝海里走去。“她下海了,她下海了。”有人对黑衣人嚷。“嗯,这还差不多,我以为这娘们儿不敢了呢?”黑衣人看见她下海了,居然朝她竖起大拇指。
“有种!”黑衣人说。“你以为人家是个娘们儿,就打退堂鼓了吗?”另一个赶海人说。
黑衣人说:“真哩,我以为这娘们儿草鸡了呢。她还真没草鸡,没见过女人这么有种!”
她在心里冷笑了声。怎么,就许女人有种,女人不能有种吗?谁说她不敢跟海打交道了,从她和男人结婚那天起,她就注定和海打一辈子交道。
那时海水清澈见底,咸味浓郁。男人告诉她,夏天在海里泡澡,不仅舒服,还能治病。有皮癣皮炎之类的皮肤病,泡上十回八回准好。但男人又告诉她,有皮炎皮癣的人一定不要吃海鲜,尤其是带贝类的海鲜。否则,皮癣会严重的。男人有一天把她带到海里泡澡,用脚指头夹出几个蛤蜊,使动用牙一咬,那贝壳就被咬开了。男人把鲜美的蛤送到她唇边,说你尝尝,鲜死个人。让她尝尝生吃蛤的好处,她不敢吃。男人笑了,说生吃蛤,活吃蟹,一时不吃难受死。见她不敢吃,男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个蛤全吃了。不吃蛤,那就泡澡呗。男人说,你把身子仰过来,我教你仰游。她哪里能仰过身子,没等仰嘴巴就呛了好几口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水。男人两手扳着她的肩膀,把她放平了,再腾出一只手托住她的腰肢,一只手教她怎样往后划水,怎样蹬腿。男人不用使力,轻轻托着,就把她托住了。她感觉到男人托她的时候,身体有一种酥酥的痒。她学了一会儿仰游,不想学了,男人说,要不洗洗身子吧,男人就用海水洗她的身子。
第一次跟男人赶海是个冬天。刮了三天大风,到傍晚凤停了。男人说:“风落脚,靠大潮。”她不知道风落脚是怎么回事,就问男人。男人说:“风落脚,就是明天一定靠大潮。”
晚上睡觉时,她听到外面有人喊:“风落脚哩!风落脚哩!”她竖起耳朵听,半晌问男人:“外面谁在喊?”男人说:“别理他,一个疯子。”
第二天,男人领她去赶海。到了海滩一看,整个大海滩全部裸露出来。海水还在像溃败的士兵,一泻千里般向后退去。她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退潮场面,第一次看到四面八方的人向大海滩涌来,心灵感受到一次强烈的震撼。
男人棕熊一样在海滩上走。“还不挖?”她问男人。“不挖。”男人只管走,一直往前走。有人蹲下来开始挖蛤蜊了,有人在飞快地铲着海滩上的沙,男人说:“这是在钓海蚬子。”果然,她看见那人用一个细如辐条的钢丝伸进一个眼里,一下就钓出一个蚬子,速度极快。她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人铲出来炕大的面积上面,均匀地分布着蚂蚁洞似的眼眼,那人钓蚬子非常精准,一秒钟就钓出来一个,次次不落空。
男人还不挖吗?不挖,不挖。男人要走到尽里面,走到海滩的尽头。男人胸有成竹地说:“去大圈那儿,那儿有礁石,礁石底下能捡到大香螺,还能抓到海参。”
“喂,新媳妇,别老跟在男人腚上,赶紧挖蛤蜊啊?”
她扭头一看,是她结婚那天来闹房的一个媳妇,泼辣能干,说话不分好歹。她说:“到里面挖。”能干的媳妇笑了,说:“哪里还不一样啊。”
大圈周围有几块大礁石,男人在礁石底下找到几只香螺,还捡到了海参。接着,男人就教她怎样识别蛤蜊眼。男人说:“圆的眼不是蛤蜊眼,扁的眼才是。蛤蜊的眼跟针鼻儿似的。”
她按照男人的教导,看见针鼻儿样的眼就挖,果然里面有蛤蜊。她挖得兴起,小半天功夫就挖了半桶。趁男人不注意,她看见一个圆圆的眼,像模像样的,就满心欢喜地一抓钩挖下去,里面什么也没有。
这一次赶海收获颇多。回到家她累得要命,睡到半夜听到锅台上有老鼠磨牙的声音。她捅了捅男人:“老鼠在锅台上磨牙呢。”男人在睡梦中说了一句:“那不是蛤蜊在吐水吗?”
二
刚才那个黑衣男人在海里哼起了小调。他挖蛤蜊有多么滋润啊,一边挖一边唱歌。黑脸男人下海不久,有好几个粗犷的男人陆续也下海了。每个赶海的男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相距十米二十米的,不会聚堆的。黑脸男人一唱,就有男人接上。一个人唱的时候多,其他的人听。有时候两个人对唱,还有的时候几个人一起唱。唱词嘛,有些粗俗,有些肉麻。男人大多唱《赶海小调》,是唱给心上人听的。
她避开黑衣人,越过几个男人的地盘往东移动。她开始挖蛤蜊了。挖蛤蜊的人,一般看不到蛤蜊在什么位置,都是凭感觉挖。蛤蜊多的时候,一筢下去,能挖上来半筢蛤蜊,蛤蜊少时,也能挖上来十个八个。挖蛤蜊时,须把大筢搭在肩上,然后身体呈后仰姿势,借助腰部和腿部的力量,双手握住筢杆,用全身的力拽动大筢,就仿佛一头牛在拉动一张犁。只不过,牛是往前拉,而人是往后拽。大筢是特制的,用近二十根筷子粗细的钢筋捻出锋利的尖,焊制在一起,这些钢筋有一个朝下的角度,周围用更细的钢筋焊牢固,以漏不出来蛤蜊为准。她挖的时候,身体倾斜到三十度左右,这样会感觉很得劲。她有时会顺一个方向挖,有时会转着圈挖。因为她看见黑衣人也这样挖,她就学会了。此刻,她挖了将近一个时辰了,额头上已冒出细细的汗珠。
“看哪,母牛拉犁啦。”黑衣人快活地叫着。黑衣人明摆着是说她的,声调里充满了邪意。几个赶海的男人放肆地笑起来。
她被黑衣人带有污辱性的话激怒了,离得近的话,真想用大筢砸他的脑袋。或者,用筢齿划他的嘴巴,让他嘴巴流好多的血,再不敢说这样的话。
“你骂你老娘是母牛吗?”她朗声对黑衣人说。声音就像吃了枪子一样,火药味十足。黑衣人一乐,不回答她,只是问:“挖多少哩?”她不愿搭理黑衣人,但还是给了他一句:”你吃饱了撑的,挖多少,用得着告诉你吗?“黑衣人不生气,继续说:”不告诉拉倒,我可是知道你那个地方蛤不多。“她瞪了一眼黑衣人,心里不服气地想,你咋知道这里蛤不多,看把你能的。黑衣人问:“是不是蛤不多?”她故意气黑衣人说:“多着哩,一挖一大筢。”黑衣人笑了,笑得阴阳怪气:“吹牛吧,把个牛吹得老大。”几个挖蛤蜊的汉子听见了,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个屁啊,有什么好笑的。她心里想。的确,她挖的这个地方蛤不多。哼,让黑衣人蒙着了。但她嘴上不说,她不能让黑衣人嘲笑她无知。“这里的蛤多着哩。”她故作轻松地说。
黑衣人说对了,这里的蛤蜊少,她想往东边儿去。她想去上一次挖蛤蜊的那个地方,尽管那里有礁石,但那里蛤蜊多。她想换个地方,还得挖一会儿才能换。不然,黑衣人会得意忘形的。黑衣人得意忘形时,两颗大黄牙呲着,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几个赶海人凑过来。她听到他们正在议论岸上的那个老人,黑衣人说:“你说怪不?那个老女人在看啥?”“谁知哩,谁知她在看啥?”是的,没有人知道她在看啥。“听说,她男人就死在那片海湾里。”一个人说。她一听老女人的男人也死在海里,脸立刻刷白了。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他们的注意力放在老女人身上。对他们而言,老女人就是一个谜。
时间不长,她往东挪动了二十多米。“当心碰上礁石咧。”黑衣人高声提醒她。这海里有固定的几块礁石,她在挖蛤蜊时不小心碰撞上,那次虽然不厉害,但也碰破了皮肉,钻心地疼。她听人说,海里的石头比陆地的石头格外硬,礁石棱角分明,被礁石豁道口子划破皮肉是经常的事。
黑衣人虽然提醒她,她对黑衣人的态度依旧没有改变。谁知,他是好心好意提醒她,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她用不着感谢他,骂他的话也就免了。想到礁石,她的腿突然一阵火辣辣的疼,上次被那块礁石把腿碰了,流了血,结了痂后,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她想,她再也不敢碰上礁石了。她挪动着脚步,用大筢试探着挖。上次,她的腿就是在那里碰上礁石的。她在那里挖蛤蜊时,黑衣人让她小心。她就像没听见一样。黑衣人提高了嗓门,她看了黑衣人一眼,他还冲她呲了一下他的大黄牙。她尤其讨厌黑衣人的两颗门牙,又大又长,像驴牙。“喂,把眼珠子捋出来!”黑衣人冲她叫道。
黑衣人的喊叫让她十分反感。她不知道黑衣人为什么要让她捋出眼珠子来,他再也没说碰上礁石的话,只让她捋眼珠子。她真想反驳他几句,可是看到他那让人讨厌的样子,她赖得张口了。回到这片海域后,她挖了几筢发现,这里的蛤蜊真的比那片海域多。她弓起身子,用力挖了起来。
在嫁过来之前,她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家乡的那条河了。河水很清澈,河里有许多鹅卵石,她小时候过河时,常常会和伙伴们摸着这些鹅卵石过河,而那些年村干部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要摸着石头过河。嗯,摸着石头过河,她突然觉得,她在海里挖蛤蜊,不就是像在摸着石头过河吗?海里有礁石,她必须了解这些礁石,避开礁石才能挖蛤,和摸着石头过河不是一样吗?
她刚挖了几筢便听到了争吵声,是西边那片海域里传来的。抬头看去,是两个赶海人为争夺一只海参吵起来的。可能一个赶海人挖到了海参,提到一半时那海参被晃动的海水晃了出来,被另一个赶海人捉住了。两个人为此争吵起来。
深海里的海参,不知为什么跑到这片海域里。两个人争吵了好长时间,互不相让。她听出来了,不就是一个海参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能想象的出来,两个人的脸一定涨得像个紫茄子,眼睛红红的,盯着对方。赶海的汉子脾气暴躁,酒一喝多就会骂人。为一个海参,甚至会大打出手。
“你们俩烦不烦人哪。”黑衣人说道。
两个赶海人只是脸红脖子粗地争吵,没有打起来。她不再理会他们,依旧挖她的蛤蜊。两个赶海人什么时候停止了争吵,她不知道。她只管拉动大筢,那边的争吵声没了。究竟海参归了谁,她不去想。她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黑衣人,他正在抖动大筢,把里面的蛤蜊倒进黑圈里。他不停地舔着嘴唇,看样子有些口干,她突然有了想给他喝海水的冲动。
三
女人清楚地记得男人第一次领她来洗海澡的情景。那是个无风的夜晚,海水被太阳晒了一天,浅处已经有些温乎了。她整个身子泡在水里,感觉很舒服的,她想泡上一夜,把身子泡软泡化。一些海草就像有触角似的,在她腿上挠来挠去,一些小鱼儿,也跑来赶热闹,用嘴巴试探性地触碰她。泡了一会儿,女人就坐下,手在沙子里划拉。男人呢,她回头张望着。刚才,男人还在她跟前,一眨眼功夫,男人就不见了。男人就像一条鲶鱼,游向了深处。她只看见一个黑影儿,在水面上一起一伏。男人会游泳,蛙游,侧游,仰游,各种游泳姿势尽现眼中。
“哎,你回来!”她有点儿害怕,就喊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