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香】乙巳札记之二:父亲的1922—1992(随笔)
清明是岁月留下的淤青,每年此时,肋下处便会隐隐作痛……
父亲墓碑前的树,已经爬上了第三十三圈年轮,根系却还包裹着他未凉的体温,时间足够把碑文磨成斑驳,却磨不平他眉间知识分子特有的竖痕。
我今天的这些文字,不是说他有多么渊博的学识和过人的才华,也不是说他骨子里浸淫一生的,忧患意识和平民情结有多么浓厚,只是想通过我的这些文字,勾勒出他身上尚存的品德和良知,以此,向那一代中国的真正知识分子致敬。
—— 题记
春日的一个午后,阳光淡淡地散开,慵懒地铺在书桌上,我把扫描仪调试好,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大堆年代不一的老照片,试图把它扫进电脑文件夹里,好做永久保存。
扫描仪在 “吱吱”作响,我的目光注视着那一张张老照片,它们像散落的记忆,又被重新联缀在一起,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光阴流逝的惆怅,在心中莫名的涌起……
在这堆照片中,我发现了父亲的一张老照片——那是一九八四年的秋天,在他六十二岁的时候,去吉林长春参加原新京医科大学(现白求恩医科大学)校友会时,与昔日同学们的合影。
据拍摄者,我的母亲后来回忆说,当时父亲他们一行十几人,在校长,也是下届校友的陪同下,来到了他们四十多年前读书时的教学楼和教室,所有人不用任何人指点,都准确的找到并坐在了当年自己的座位上,包括几名日本同学也是如此。
照片里,坐在前排右边的父亲,笑容弥漫在泛黄的时光中。双手放在课桌上,似在轻抚又似摩挲,是否在追忆过往?是否在与这朝夕相伴四载的课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心灵对话?
父亲在十八岁前,他只是一个剃着光头的穷人家孩子,只是一个光着脚,念了小学和穿着手工布鞋读了中学的乡村少年而已。
而十八岁后,考上了大学,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在方圆几十里的北方乡下,绝对是一件轰动十里八村的事儿,毫不亚于科举时代的中了状元。
家里很穷,乡下的习俗是要供老大念书的,所以七拼八凑的才凑足了学费。至此,父亲的七个弟弟妹妹,以后都没有一个进过一天学堂,生活的窘迫,造就了七个文盲和一个大学生。
我曾在我的《老父如書》的散文中,这样写过:“ 他上中学时寄宿学校,会从学校本来就不宽裕的伙食中,节余下几个玉米面窝头,同时也会从教室里捡回几截铅笔头攒着,到周未时一起带回家给弟弟、妹妹们分享。从吉林永吉县城到家里那个名叫‘后八里’的小村子,大约有八、九里路,他舍不得钱坐车,也没有钱坐车,只好脱了鞋光着脚走路,生怕粗砺的乡路磨坏了一年只发一双的鞋子,走到村口时再把鞋子穿上。”
家里虽穷,父亲的书念得却很争气,小学、中学、大学,无一不是优等生,大学毕业时,曾有官费留日的机会,但祖父全力反对——因对日本人全无好感,父亲的留学之行只得作罢。
“文革”期间,父亲常常暗自为此庆幸,觉得祖父一定有先见之明:一个人有留学日本的经历,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那么多次 “运动”中,得被 “折腾”多少次? 能否留下条活命都是未知。
父亲毕业后,先是在吉林省立医院就职,在那里结识了从沈阳(旧称奉天)来医院当护士的母亲,俩人认识大约一年多就结婚了。因薪水微薄,他们俩人又去投奔哈尔滨铁路医院当医生的成吉同学(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当过院长),在那儿继续从医。
当时,贪腐成风,院长伪造名册,大吃空饷,工资数月不发,全院上下怨声鼎沸,但大多都怒不敢言。父亲正值年青气盛之时,在家中聚集十几名青年医护商议罢工,不料隔墙有耳被人告发,被院方开除并报了警署,夫妻俩人只得星夜逃离了哈尔滨,辗转流落回到了沈阳。
四十年代的沈阳,战乱不已,民不聊生,求职也是无门。因生活贫困无着,父亲只好在中街摆个地摊,卖上些鞋带、鞋垫、牙粉、肥皂之类的东西聊已糊口,几个月后,才在国立沈阳医学院(中国医科大学前身)谋上一职,薪水不过是每月五十斤小米。
父亲认为,人有薄技在身,总能走遍天下。而我却深深的以为,一个人的人生际遇,必定是和国家、民族的兴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一个战乱不止,民生凋敝的动荡社会里,其个人的命运不会好到哪去。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少开怀大笑,但也极少见到他悲伤流泪,尽管有些讷言不敏,但是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而不失 渊默。无论在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脸上总是一付泰然自若的神情。凡事放在他身上,像是放在一杆有了年头的秤盘里,既称得起稻谷千钧,也量得准毫厘半钱。
那还是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抓去在“牛棚”里关了一年多,在被放回的那个夜晚,母亲在整理他的衣物,看到有不少的衣服上沾有血迹,不禁问他原由,父亲的泪圈红了,并说:“那是挨批斗时被他们打的”。此时,我在父亲身上,看到了一位知识分子的自尊与良知被深深伤害的无奈与悲愤。
记得小时侯,难得的星期天,父亲领着我上街,他常常会一头扎进新华书店里,个把小时之后,夹着新买的书回家——我当然也借机看了好几本连环画册。六十年代初,天灾人祸,家里粮食不够吃,父亲领着我们姐弟几人去撸杨树的叶子,回来用凉水泡上,然后和在玉米面里蒸着吃,那情形,那苦涩味儿,至今还在记忆中留存……
有一年除夕,鞭炮声声,家里人正准备吃团圆饭,有邻居敲门,说他父亲犯病了。虽然,这个邻居的父亲,在“文革”中“整”过父亲,但是父亲二话没说,放下碗筷匆忙赶去。见患者有痰卡在喉咙中,身边又没吸痰器,病人憋的脸色发青,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当即俯下身去口对口的吸出,救了那人一命。他的这种胸襟与医德,不仅令身边的人们由衷的敬佩,也令在“文革”中天良未泯的整人者们怀惭不已。直到现在,我还能碰到当年认识父亲的人对我提起,父亲是如何为了替患者着想,节约费用,用几块钱、十几块钱的常见药治好了病;如何把听诊器用手先捂热了,再放到病人的胸口;如何一天一夜不睡觉,救过他父母或他亲人的命……
医生,应该是一个受人尊重的职业,医者也应该是有良知、有良心之人,父亲就是在这个队列里跋涉了近五十年的行者。他临终前时说:“我当了一辈子医生,没收过病人一分钱,心安了。”而面对当下医界的诸多乱像和无良,我心不安。此时,我长久地注视着这张泛黄的照片——光阴不在,岁月无情,照片上的老人们都已经作古,那间教室,那张课桌,估计也不复存在了。它淡淡的折痕模糊了边角处,几道褐色的水渍早已蜿蜒成记忆的暗河。
清明渐绿,而岁月泛黄,总会有些往事的碎片带着朦胧而真实的触感,悄然叩响记忆的门。这张老照片,宛如一片风干的叶子,叶脉间的褶皱如同时光的纹路,在给你讲述它陈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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