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奶奶的娘家(小说)
我从来都不敢拿祖宗们来胡诌的。奶奶生前给我讲,她出嫁之后仅仅只回过一次娘家。回娘家从来都是出嫁女最向往的事呀!那时我才几岁,满心疑惑,仰着脑袋问她为什么。奶奶只是慈爱地摸摸我的头,温柔地说:“现在你不懂的,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奶奶的娘家在红军坝,过去叫铁岭坝,坐落在复州县城东十里。这里因为“闹红”时参加红军的人众多,后来便改成了红军坝。
奶奶娘家有个弟弟,也就是我的舅爷爷,名叫向阳。他从小就投身革命,担任儿童团长。年纪稍长后,便奔赴湘鄂西革命根据地洪湖,参加了红军,凭借着他的智慧和勇敢,一路晋升,最终成为了团长。然而,革命的道路充满艰险。政府因抓捕不到向阳,竟将魔爪伸向了他的父母,也就是奶奶的爹娘,并把他们抓进了水牢,百般折磨,直至二老含冤离世。这血海深仇,更加坚定了向阳的革命信念,他发誓要为亲人、为百姓讨回公道,将革命进行到底。
后来,复州城共产党人娄修敏领导了一次秋季武装暴动。向阳因熟悉当地环境,被派来支持这一行动。当时的形势极为严峻,暴动前夕,却有人泄密,敌人连夜从新堤和潜江调来了两个保安团,还加上在监利新沟的驻军,里三层外三层将复州城围得水泄不通。住在莲花巷的莲花的爹,是个深明大义之人,他出资资助革命党人。在得知共产党复州县委主要负责人处于危险之中时,心急如焚,冒着生命危险在东岳庙给他们报信,却不幸被敌人发现抓了起来,并准备在凌晨于西门将他问斩。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革命党人提前武装暴动,如神兵天降,趁着夜色突袭,成功把莲花的爹及一批地下党人救了出来。莲花爹对向阳感激涕零,又见向阳相貌堂堂,浑身散发着一股侠义之气,心中十分欢喜。有感于救命之恩,他当下决定把貌美如花的莲花托付给向阳。向阳却一脸严肃地说:“我干革命四海为家,居无定所,只怕莲花跟了我会吃苦,甚至还可能会有被杀头的危险。”莲花却毫不畏惧,坚定地说:“只要你愿意娶我,我什么都不怕,生死相随。”就这样,简单地吃了一顿便饭,莲花便与向阳成亲了。
婚后不久,部队接到紧急命令要开拔,去攻打盘据在汉江仙桃镇上的敌人。莲花只好先回复州城,可命运弄人,途中她正好遇到红白两军在东荆河一带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战场上硝烟弥漫、炮火连天,杀喊声震耳欲聋。由于敌我力量悬殊,红军虽浴血奋战,最终还是只好后撤到湖区等待时机。
战斗结束后,人们在清理战场时,在成堆的尸体中认出了向阳,大家怀着悲痛的心情,连夜将他拉回红军坝北坡埋葬。莲花得知这一噩耗后,悲痛欲绝,一连哭晕了好几次,她的世界瞬间崩塌。
驻守在复州的国军营长丁魁,本是复州城里富商的儿子,平日里就飞扬跋扈。他早已对莲花的美貌垂涎已久,得知向阳战死的消息后,觉得机会来了,这一次自然是不会放过莲花。莲花被他关了一月有余,丁魁用尽各种手段,威逼利诱,想从她嘴里套出红军的情报,可莲花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说。在被关押期间,莲花发现自己没来例假,心中一算,想着是怀上了向阳的孩子,这个小生命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丁魁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软硬兼施,并拿莲花的父母相要挟。莲花为了保住向阳的孩子,又不能让丁家起疑心,无奈之下,只好跟了丁魁。八个多月后,莲花产下一子,取名云涛,丁魁一家沉浸在喜悦之中,也没多想。又过了一年,莲花再次产下一女,取名云妮,可就在这时,日本人杀进了复州城。日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莲花爹的商铺被洗劫一空,就连丁魁的姑姑也惨遭日军蹂躏。在莲花的影响下,国仇家恨让丁魁怒火中烧,他再也无法忍受日军的暴行。一天夜里,他带着三个同伙,凭借对城里城外十分熟悉的这一优势,从下水道绕过岗哨,偷偷摸到日本人的弹药库,一把火点燃了弹药库,爆炸声震得整个复州城都在颤抖。可不幸的是,他们的行动被皇协警告密,在撤回的途中,丁魁等人寡不敌众,最终全部被杀。
解放后,莲花却因丁魁的身份,背上了国军家属之名。向阳家中已无人,烈属的牌子也无处可挂。云涛是向阳遗腹子这件事,莲花只告诉了我奶奶一个人,还满怀期待地说以后有机会了一定会真相大白。
文革期间,莲花因丁魁的缘故,没有少挨批斗。批斗大会上,她被按着头站在台上,台下的人举着牌子、喊着口号,唾沫星子几乎要将她淹没。回到家,年幼的云涛和云妮看着母亲满身伤痕,吓得直哭。莲花只能紧紧抱着孩子,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们,眼泪无声地流在孩子的发间。她心中有苦说不出,也无法向云涛讲明真相,更无法向世人证明。每年清明,她只能一个人避开众人,偷偷地去给向阳和丁魁烧香,在心里默默诉说着这些年的委屈和思念。那时候奶奶还在,但在当时的形势下,也必须要划清界限。奶奶远远地看着莲花孤独的身影,心中满是心疼,却只能将这份牵挂深埋心底。
直到改革开放,复州城开始修建革命烈士陵园,决定将散布境内的烈士墓地一并迁入陵园内。莲花才突然想起DNA检测这件事,她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在收集向阳遗物进行检测时,因年代久远,许多物件都已损坏,难以提取有效样本。莲花跑遍了向阳生前战斗过的地方,四处打听,终于在一位老红军的帮助下,在复州革命历史博物馆找到了向阳当年佩戴的一枚徽章,上面还残留着些许血迹,再加上遗骨的综合严格的检验,民政部门终于认定了云涛乃向阳烈士之子。那一刻,积压在莲花心中多年的委屈和痛苦终于得以释放,“光荣烈属”的牌子也终于堂堂正正地挂到了云涛门前。白发皑皑的莲花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祭奠向阳了。此刻,离奶奶离世已经十八年了。
清明节过后,奶奶托梦给我,她的脸上满是笑容,对我说:“孩子,我终于可以回娘家了。”在梦中,我仿佛看到奶奶走在回红军坝的小路上,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而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