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进东固(散文)
一
东固是江西吉安的一个乡镇。我已经是第二次进东固了。
在此,我有必要提一下我第一次进东固的情形。事隔近十年了,好多事情都忘了,但一顿“饭事”,我记得清楚,每每想起,都会暖上一暖。
那年我与女儿学校师生同进东固“研学”,走过几个村庄,不见人影,一打听,说去干活了。村庄不大,有的独门独户,有的两家为一村,三家为一庄,零零落落的样子。房子大多数砖木结构,黄泥抹墙,黑瓦覆顶。但统一的整洁清爽,木门木窗,刷着漆,贴着窗花和对联,房檐下挂着辣椒、豆角、茄子、玉米、大豆、萝卜缨子、薯藤……我望着这些,感觉是开满着一捧一捧的花,时光那么暖,那么香,看得醉了我。在一个坪上,房子多了起来,有四五栋黄泥抹墙的瓦房。凑近了看,场院用杉木支了个大门框,上面用红笔写着“友人之家”四个大字。从他们口中得知,只要从外面进来的,都算友人,一般都聚集在这里。怪不得走几个村庄都不见人影,原来得知有人来研学,都集中到这儿干活了。男人差不多都戴着白色的厨师帽,或者土黄色红军帽,穿着红军衣,系着白围裙,戴着白袖套。女人们从穿着打扮看,是非常朴素的,大多数穿着不合体的衣服,有的是学生校服,有的是不合时宜的“时装”,一看就知道是儿女们穿剩的。但洗得干净发白,不破洞,不掉线。同样系着白围裙,戴着白袖套。他们的脸是黑的,皱的,手上的皮肤同样是黑的、皱的,但有这白围裙,白袖套衬着,显得那么精致而沉稳,朴素而活泼。他们都在各忙各的,一切显得安逸、平静,我们一来,立刻被人发现了,停下手中活瞅着我们。尤其是那些女人,又仿佛在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抬头望去,便不说话了,回你个盈盈的笑。你若跑去问水房或卫生间在哪里,会把手头活停下,比画一通,过后还不放心,近乎“傻气”地把你领了去。
饭桌上,有八九个菜,都是当地的“土菜”,每一道菜都色泽亮丽,味道鲜美。最值得一提的是那盘裹面粉煎的小鱼崽,是他们口中说的“肉狗仔”,书名叫“沙塘鳢”。我出身于农村,这种鱼我是认识的,多生活在干净的溪流和湖泊中,成鱼也就大拇指大小,但肉多刺少,味道鲜美。我们现在生活在市区,是很难买到这种野生小鱼的。一大盘上桌,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一下子就夹光了。那些干活的男人、女人,没有上桌吃饭,一律集中在巷道中,端着碗或蹲或靠,一边聊天一边吃饭。不知他们怎么得知我们鱼崽吃光,不一会儿工夫,又端上了一大盘,并递上一包纸袋,交代说,放心吃吧,管够,锅里还在煎哩,等下你们可以带点在身上,当零食吃。说罢,露出憨憨地笑。那人虽皮肤黝黑,但我感觉他的身上跳满着松软的阳光。
最淳朴的乡村生活,在我眼中仿佛是一个远离喧嚣的传奇,够不上什么“桃花源”,但绝对是一个让人喜欢的地方。
二
同车的小妞姐问我想什么哩,这么入神。我笑而不答,她哪里知道,彼时的我沉浸在“旧时光”的温暖中。
出吉安,越文陂,过富田,山就多了起来。车,一下子在沟里钻,一下子往云端爬。路边偶尔就有人家了,还是两家一院,三家一庄的。可房子完全变了模样,之前的黄泥抹墙,黑瓦覆顶的小农舍,变成了抹着水泥贴着瓷砖的小洋楼,之前的烂泥路也变成了平整宽阔的水泥道。我知道,就要到东固境内了。东固虽地处偏远山区,可我早就听说东固有“砍不尽枧杭的木,运不完六渡的竹,舀不干南龙的油,粜不完东固的谷”。从句子上不难理解,东固是个物产丰富的好地方。上次没来得及好好看下,便匆匆离去,这次,我得好好欣赏。于是,我把头探出,虽然看见的是高低起伏,红绿交错,一晃而过的虚影,但我脑海里却勾勒着图画——香樟、金槐、柴檀、红杉、白桦……一山山,一坡坡,竹海成浪,苍松成海。油菜、水稻、高粱、玉米和大豆,一畦畦,一垅垅,翻腾着云雾,蒸腾着阳光。弯弯曲曲的河道,载着青山绿水,载着舟来帆往,载着一江的山歌。滚圆的夕阳,映着牛羊,映着袅袅升腾的炊烟……一切的一切多么地蓬勃生气又多么地幸福安祥。
快到东固镇子了,我们去时,正值二月二赶庙会。并不宽敞的柏油马路,车多了起来,只能像甲虫蠕动。有东固朋友告诉我们,这次来东固赶庙会的有几万人,不仅周边县市的人来了,连广东、浙江、山东、河北、河南、辽宁那边的人也吸引过来了。他说此话时,唾沫星子飞溅,伸出手做着夸张的姿势,眼里满是炫耀、激动、骄傲与幸福。这里地处偏远,平时人迹罕见,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怎么不叫人激动和欢喜。
有司机耐不住,越到左道行驶,对向来车,只好加塞。有时加塞不进,造成拥堵不前。有时一堵就是几十分钟。以我以往的脾气,遇到这种情况,心里会烦躁不安,急了还骂人,怪罪不文明驾驶。可我这次不知怎么了,有着从未有过的包容,甚至感到庆幸和安慰,因为我知道,东固曾经凭着地势险要,凭着只有五条羊肠小道,成为了与井冈山一样的革命根据地。又因为是革命根据地,曾经遭遇了敌人无数次的进攻和围剿。我们无法想象这块土地,曾经遭遇了怎样的摧残与蹂躏。事情过去了近百年,这里早已恢复了平静,可人们没有忘记,不远千里万里,赴一场东固庙会。可见,民族竟是这般亲善,这般团结。这流动的、拥挤的,是人与人之间、是人与东固之间的情感与爱恋。不知不觉中,我的眼角有泪溢出。我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三
找一块空地泊好车。有人告之我们来晚了,说错过了很多好看的节目,如“九龙巡游”“傩面舞”“青原喊船”“彩擎”……他嘴上滔滔的,为我们讲解着节目内容,也非常骄傲地告之我们区领导市领导,甚至省领导都来了,上台讲了话。我回答说,没来晚,东固不管何时来,都是好时候!瞧,一家一家的店铺林立着,连成片,汇成林。满街飘荡着包子、油条、麻花、糍粑的香味。卖刀、卖剪子、卖锄头的把铁器磨得豁豁亮,敲得当当响。时令蔬菜、水果、水产堆满街,尤其是当地土特产,老农吆喝的时候,强调着“自家弄的,不好看好吃”。仔细看摊上的菜,还真是不怎么好看。褐色的红薯干裹着白色的糖衣,豆角干、芥菜干、茄子干,还有酱茄子、酱萝卜,全部是褐色的。但我喜欢,有太阳的味道,是儿时的记忆。这些不仅是我儿时的记忆,如今食品安全是百姓最担忧的。望着这些,我的心里有一种别样的踏实之感。一个女子,看来性格内向,从不叫卖,硬纸壳上,用红笔写着“铁木砧板30元一块,锄头把10元一个,笛子10元一个,土鸡土鸭20元一斤,土鸡蛋1.5元一个,野皛葱一元一把,金雀花5元一捧”。金雀花好看,虽小小的,但散发着黄艳艳的光泽,我目不转睛地看。喜欢,实在喜欢。她商品的搭配,实在有点另类,尤其“一捧”二字,更是令人感觉稀奇。我蹲下问:一捧到底是多少?女子对着我浅浅地笑,双手伸进篮子,十指叉开捧起给我看。那一捧,堆得像座小金山。我说,这么多,那你不亏了?她答,亏不了,自己上山采的,不要成本。我心里清楚得很,金雀花如米粒大小,采那么一捧要半天工夫,没那个耐心还真干不了那个活。我说,来一捧。她拿来塑料袋子,撑开,像刚才一样,十指叉开捧起放进,临了,还抓一把添上,告诉我做金雀花煎饼好吃。她依然浅浅地笑。这下,我注意到女子,中等个子,身材苗条,皮肤虽黑,但眼睛大大,眉毛弯弯,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熟稔了,聊了两句,本来她与她家男人在深圳打工,现在两个孩子上学了,不能出远门,只好养些鸡鸭,种些小菜。男人平时做泥匠,闲了,就上山搞“副业”。她说副业时,指了指身旁的砧板什么的。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位男子,男子正在把弄着笛子试音。原来笛子是她男人自己做的。这一下子,我真是好佩服他们。正好,昨天不逢圩,我也跟着顺便采些野皛葱、金雀花什么的。她接说着。说这话时,声音脆脆的。来,我们想象一下,菜市场里,一对农妇,男子,侍弄笛子,女子,卖花。哇,在俗世生活里,那是怎样的诗情与画意。真好!儿童玩具花花绿绿的,摆到街中央。一个老爷爷把自己打扮成济公模样,手把百变纸翻花,一会翻出一个花样,一会又翻出一个花样。大人带了小儿赶庙会,手里牵着,走到此处。小儿腿迈不动了,眼睛也不够转了,扒开行人缝隙,指着纸翻花要买。买了还迈不动腿,原来还想和“济公”合影。彼时,我也想合影,唱一首帽儿破,鞋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我向来喜静,怕极了赶集和嘈杂的声音,即使和人在一起,也很少说话。这次,却例外,望着眼前的喧闹,我却有着一份纯净的喜悦,有一种在旧时光里的安详之感。多好!我的腿也像那个小儿样,迈不动了。我甚至想大声欢呼,学着海子的样子,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流取一个喜欢的名字。给每一位亲人和朋友写信,告诉他们我的欢喜与幸福。
四
“欢喜的还在后头哩!我们走快点,别错过长桌宴。”和我们一起的龙哥催促着我们。我只好随着人流声浪向长桌宴靠近。“长桌宴”是一种独特的宴席形式,使用长条桌拼接而成,宾客围坐两旁,共享美食。据说,这是少数民族待客的最高礼仪。
这个长桌宴,真长真壮观啊!我忍不住喊出声。我站在桌头,踮起脚尖,想看到桌尾,看不到,根本看不到啊!我们来到中间,我再次踮起脚尖,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我再次感慨,真长啊!桌上从头至尾摆着七碟八盘,什么糖醋里脊,粉蒸排骨,霉鱼酱肉,拔丝甜果……太多了,太多了,我实在罗列不过来。席中,有人过来敬酒。他们敬酒和别地方不一样。他们统一穿着民族服装(畲族),前面一个女子端着酒碗,后面几个女子拿着长嘴酒壶,几个男人抬着几个酒坛紧跟其后,还有拿着各种乐器也在其中。若敬某位宾客,拿酒碗的女子绕到宾客后面,把双手架在宾客肩上,把酒碗凑在嘴里,持长嘴壶的女子往酒碗里续酒。续酒也是有讲究的,她们一人持一把长嘴壶,你往我的酒壶里续,我往她的酒壶里续,最后续到酒碗里,再到宾客肚子里,称之为“高山流水”。宾客到底喝了多少壶,谁也说不清。善饮者却绝非酒鬼,他们不疯不痴,说话痛快豪爽,尽显天性。敬酒同时,还伴着奏乐,唱山歌助兴。歌词有的是畲语,我虽然没听懂,但能感觉到对现实生活的赞美和对未来生活的期许。我更能感觉到其中的欢乐!其中有一句是汉语,“当兵就要当红军,团结工农打敌人……”这一下子,我又仿佛穿越到了战争年代,想起了“东固会师”。
1928年底,井冈山革命根据地遭遇了敌人的第三次围剿。敌人调动三万兵力,围堵攻打,使之井冈山革命根据地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毛泽东同志等人经过商讨,决定出击赣南,缓解井冈山危机。可没想到自离开井冈山后,4个旅的追兵紧咬不放,不能进,也不能退,眼看就要迎来灭顶之灾。在这关键时刻,也是无奈时刻,毛泽东同志决定,向东固进发,与李文林等人会合。虽在东固只呆了七天,毛泽东曾经回忆说,如果当年没有东固的一个星期休整,红四军将被拖垮,更不可能开创赣南革命根据地。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小村镇,一下子涌入一个军,当时的东固人民是怎样安置的。光提供饭食和住处就令人犯难,何况还要救治伤员,据说当时有300多名伤员,更重要的是不能走漏风声。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为他们犯难,更对东固人民有一种无法言语的钦佩!我同时也想象着,若当年的红军还在,看到今日的东固庙会,看到东固的长桌宴,又会作一番怎样的感想?一定会举起酒碗说东固人民真好!有人追问,好在哪里?答,天好,地好,人好!我抬头望天,天蓝云白,阳光恰似溪水,清亮亮地流泻着,让绿树、红花、碧草,还有在座的人们,裹着一团又一团阳光。哦,一切恍若在画中,在梦里。是好啊!
五
我进东固除了赶庙会,吃长桌宴,还必须得去“东固革命根据地博物馆”走一圈,拜谒革命先辈。接待我们的是入选“中国好人榜”的夏淑英大姐。她若老友相见,非常亲切,也非常详细地为我们讲述了东固革命根据地的创建和发展过程,还为我们唱山歌。我把其中一首引在这里——
《老妹等你唔去嫁》
当年红军去出口啰,阿哥留下洗面帕啰,拿到面帕望阿哥哟,革命胜利你就回家啰。哥喂,红军哥,老妹等你铁树开花哟,老妹等你水浮石啰,老妹等你夜里光哟,老妹等你头发白啰,老妹等你打仗转,老妹等你唔去嫁……
她唱着唱着,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们一群人也跟着吧嗒吧嗒往下掉泪。整首歌的节奏,绵长里带着明快,带着低沉,带着叮嘱,带着絮絮地倾诉,带着无尽的爱恋与思念,更带着无法动摇的决心与力量。歌曲忧而不怨,愁而不哀,感觉是轻灵灵的流萤,在广袤天地间化作月影弄花。又感觉像秋冬时节树上落下的一枚枯叶,在风中,兀自地转啊转啊,那份思念与孤独,深入骨髓。夏淑英大姐告诉我们,这些山歌都有原形人物的,她的姑姑就是其中一个。姑姑那年结婚三天,姑父跟着进东固的红军参加了革命,跟着部队出东固,进瑞金,到湖南,转云贵……姑父其实在第二年的一场战役中就牺牲了,可她死活不相信,苦等到生命最后一刻。夏淑英大姐说完此话时,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我望向窗外,外面春光融融,可我的眼里却起着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