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北”在北的北方(散文)
临出门,从书架取下那本书塞进背包。三十几年的老习惯了,于旅途垂目书本,既可消遣无聊,又不为闲事杂人叨扰,也可适当催困入眠。只与以往随意拽一本有所不同,这次很明确要带走的是《额尔古纳河右岸》。
一
溽热季节,北方的高温和阴雨联袂,上演持续的“桑拿”好戏。
要远赴一千七百公里之外的漠河市考察新招录年轻同事的那一刻,我的脑海瞬间映像出巍峨的大兴安岭、莽苍的原始森林、奔流的黑龙江、神秘的北极圈……心头刚掠起凉意,便被一阵燥热迅速湮灭。漠河此时,正值旅游高峰季,那些南方的、北方的、国内的、国外的避暑人潮都在朝那个地方汇聚,想到交通、食宿等不方便的堵心事,感觉身上的汗液又不自觉地渗出。
正自挠头,手机屏幕亮出三个流汗的表情包,要一起出行的同事发来信息:“哥,我刚刚查了一下火车行程,最近几天到哈尔滨的车票可都没有啊,咋办?”看来他也热得不轻。
能怎么办?没有车票无异于捆住双脚,哪儿都去不了。我给他回复了一个“囧”的表情。暗想:“要考察的孩子远在那么‘热’的地方,实在不行等一等再说?过了这个‘热’劲儿能顺利地买上车票去也不迟,反正不差这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旋即一转念,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呢?将心比心,谁家的孩子在通过了“国考”的笔试面试,到了“临门一脚”时不全家翘首以盼?哪个孩子不是在突破重围,打马独木桥头,望见了新的大陆而迫不及待呢?于我现在而言,这样的考察可以在乎距离远近、有没有车票、考察时机等客观因素,却独独不能漠视对待这次考察的态度。 同样的季节,三十年前我也面临同样的考察,所不同的是考察方式。
现今的大学毕业生需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地考试、应聘找工作。那时的我们,只要拿到了学校的毕业证、派遣证便可享受分配工作的权利。虽然被分配的工作有世俗的“高低”之分,毕竟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平,何况我们还有一个特别的一级分配指标。所谓的一级分配指标是那个年代某些学校毕业分配的特色之一,即某些有岗位需求的国有大中型企业、市级以上金融机构、省直机关等用人单位提前到我们学校考察招录毕业生,其用意在学校优先推荐的学生干部和优秀毕业生中直接选拔适用人才,以提高单位选材的质量和效率。正向上看,这种选拔机制比通过人事部门扒堆分配的方式具有相当的针对性和先进性。当然,凡事都正反统一,反向上也存在相当大的弊端。这些一级分配指标堪比金钥匙,别说那些平时自诩为“领袖”的学生干部,更别提那些有一定背景、一定关系、一定本事的学校关系户。连平时那些不怎么显山露水,敢于风口浪尖一声吼的大佬级同学也在摩拳擦掌。每逢毕业季,校园里的这场考察堪比时下热闹的电视选秀,有关系的拉关系,有后门的走后门,有旁门左道的挖旁门左道。谁不想一步到位找个好工作,谁又不想搭上这样的超级顺风车?
我在校学生会算中层干部,虽与学生“领袖”们有不小差距,但比普通同学有一定优势,即便排在一级分配指标考察名单的末尾,仍令多数同学羡慕。第一轮来校考察的八家国有大中型企业不算热门,分配指标也少,拟考察的名单里没出现我的名字,我略有遗憾。招录指标早有小道消息是八家企业所在地户籍的几个学生干部,事后印证属实。第二轮来校考察的是全省十四个市的某三家国有金融部门。那个金融为王的年代,有多少人为能在金融部门工作而骄傲。此次,如此之多的金融部门同时出手,调足了所有人的胃口。当我知道我的名字已写在了拟考察的名单上时,强捺激动仍装作没事人一样。连续出场了三轮考察,自以为发挥了很高水平,可以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榜单发布我竟然名落孙山。大吃一惊之外,极度沮丧。看着那些平时不怎么着调、不怎么靠谱、不怎么顺眼的家伙一个个小人得志,恨得牙根都痒痒。痛定思痛,挨个和他们照了一番镜子,发觉自己不只输在了排名靠后的学校考察名单,最主要的是输给了身后背景的“一穷二白”。所以,最后一轮几家省直机关来考察,自己的名子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考察名单上,但于我已彻底灰心,考察就当了走过场。
眼看就要毕业的某个下午,我正顶着烈日在篮球场发泄,学生处长在教学楼的窗口向我招手。我熟悉这个身影,此时找我多半是学校的事。我不情愿地扔下球踅进他的办公室。他面无表情地瞪着我问:“干嘛磨磨蹭蹭,要毕业了,不听话了?工作的事儿有谱了呗。”我抹了一把汗,向头顶吹了一口气说:“有个屁谱,听不听话都得回老家。反正档案投进人事局,分到哪儿算哪儿。”他瘪瘪嘴白了我一眼。
“就这么放弃了?找学校帮帮你啊。”他的话我明白,学校每年都握着几个给某些重磅关系户预留的机动分配指标。我叹着气摇头,自我解嘲:“没哪金钢钻,也犯不上舍那个脸。再说,回老家也没啥不好,我早把该邮的东西邮走了,就等毕业证一发回老家。”他咬了咬牙说:“切,真是个犟种。”边说边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白色信封状的口袋。
“喏!你的。”
我一脸的懵圈。“啥玩意?我的。”他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的手往背心上擦了擦,从信封状的口袋里拽出一张对折的红色卡片。翻开,一行大字映入眼帘:××省××厅录用报到通知书。登时,我的心跳加速,手指微微颤抖,突然找不着“北”的感觉。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傻吧!咱们学校面试省直机关的十六个人,被录用两个,你小子是其中之一。快回去洗洗吧,晚上请我吃顿饭,庆祝庆祝。”
机遇,有时就是出人意料,看似时也、运也、命也的定数,其实更是挣扎、忍耐、坚持的结果。
想到了这段经历,我松弛下来,赶紧给同事发去一条信息:“哥们,先看看从哈尔滨飞漠河的航班吧,那一段比这一段还难买。到哈尔滨的票暂时抢着,要是实在没有座票,咱哥俩就买站票也不过两个多小时,怎么着都得去。”
他秒回:“哥啊,前半程就照你说的办,不过飞漠河的机票只剩四张了,得抓紧买。”
未知前半程,预定了后半程,这样的安排不太合乎情理,可合乎情理的事儿就都能圆满吗?在我看来,答案是否定的。因为焦急过这样的焦急,等待过这样的等待,我不想因为一个合乎情理的理由而拉长了一个孩子和一个家庭的焦急等待,在决定这个孩子命运的关口,我能否能成为一个坚定的执灯人?
二
抢了两天的车票总算没令人失望,虽然我和同事没能抢到同一班车,而且他的车次要比我早到达哈尔滨一个半小时,但我已经非常满足。
列车启动的时候,黄昏渐近,亮灰的云层把城市挤压得很扁,一片片楼宇、街道像快放的电影画面,旋转着旋转着一闪而过。每一次坐上高铁,我都会瞩目这样的场景。如果赶在清晨,天气晴朗,举目便能望见彤云、朝霞、亦或悬上楼顶的太阳。那种火热的场面让我欢喜,它能提升我的心气,让我的心潮澎湃。如果赶在傍晚,我喜欢落日的余晖,那种点燃暮色的壮观,打破了寂寥,也装饰了城市的冷漠。尤其一束束光线穿透层层叠叠、高高低低围墙似的封堵,像给沉闷的时空扎出无数个透气的窟窿。倘若阴云四合或者雨意乖张,我也兴致盎然,似乎自己也在疾行,周身洋溢着冲出这种情境包围的快感。
这些,都是从我身边路过的世界。我的瞳孔,也因它们而变得深情。
车厢很快地安静下来,除了列车员偶尔的走动,仿佛所有人都进入静止状态。
坐在车厢最后一排靠窗口的F座往前望,能看得见整齐齐的座椅后背,人们好似故意埋进座椅和我的眼睛捉迷藏。我抻长了脖子,想看看车厢的连接处是否有站着的人,可关闭的门阻止了我的视线。只好侧过头,同一排座位里的人倒看得清楚:A座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儿,半黄半黑的头发,穿时尚的T恤,端着手机,左小臂纹着看不清形状的花色纹身;B座的是一位六十岁上下的大姐,红花色的裙子绷紧丰腴的体态,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往嘴里塞着面包;C座的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团脸秃顶,两手抚着溜圆的肚子靠着椅背正闭目养神;紧挨我坐的是一位瘦削的女生,马尾辫,无框眼镜,白皙的脸不施粉黛,戴着耳机玩游戏。
他们,与我并不相识,可我们却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站台一起上车,实实在在地坐到了一起。我和他们没有任何交集,他们也没有人注意我,我们陌生得如空气一般。但我真切地意识到,他们在从我的世界路过。我不知道,当下,还有谁在回味人与人、人与世界那种相互路过的关系?但我却因此没让眼睛停下来,没让心停下来。
不知不觉撞响了记忆的风铃—
那是一个很封闭的小村。山环坡掩,十几户稀疏的人家,散落在山坡下、河滩旁、沟汊间。村里的大人们忙于生计两头不见日头,孩子们小的多被送去了镇上,大的进了小学,唯有不大不小的我,像被遗忘的存在。空寂的村子让我害怕,我就追着鸡鸭的叫声,从村头到后山,从墙头到草垛,对着山喊、对着石头笑、对着小河的鱼吐泡泡。直到饮烟升起,我才觉得小村有了活着的气息。我有时担心,小村会在某一天的沉默之中死去,我该怎么办?我把孤单错意成了孤独,幼小的心理投下了一道暗影。
那是一段难耐的经历。容易困惑的年龄,没有一模一样可复制的成长范例。读完小学,冒着村里人都认为读书无用的大不韪,躲着骂声独自跑去几十里外的乡中学、县高中读书,心里想的就是跳出无法言说的圈禁。闯入陌生的环境,让我有些欣喜,有些惶恐。欣喜的是外面世界如此之大,遇见那么多我不曾相识的人,这个遇见的过程淡化了我心里的那道暗影。惶恐的是乍见世面,不知道该如何与这样的环境,与这些不曾认识的人相处。慢慢地适应下来,才发觉我是他们中间不一样的存在。人家有老乡圈、同学圈、朋友圈,里圈套外圈,我却什么都没有。看着圈里,他们越热络如火,圈外的我越感受孤单似冰。我多么想溶入那样的圈子,期望他们的火能溶化掉我的冰,哪怕变成水、化作汽也好。可火终究是火,冰也只能是冰。走不进去和走不出来的孤单,加大了那道暗影的弧度。
……
一晃四十年过去,那道暗影非但没有随年龄和境遇的变化而减弱,反倒像一只幽灵鸟,不需要触碰,可以不分时间场合随性地跃上心头。人少的时候,它不鸣不叫,歪着头和我斗气。人多的时候,它也不鸣不叫,梗直了脖子高傲地昂着头,似不屑和嘲笑。那道暗影为什么如此的顽固持久?那道暗影为什么看不见、摸不着,还和我不断地缠磨?为什么人群之中、人群之外都躲不开那道暗影的搅扰?思忖过许多缘由,最终归结到“影响”两个字。是的,影响。余华说:影响就是这样,时间不能限制它,空间也不能限制它,它无处不在,而且随时出现。
孤单,就像小时种下的蛊,历经时光的培育,在生命的土壤里扎根,盘结,然后织成一张似是而非的网。瞳孔被这张网切分成若干个零碎的网格,每个网格闪现着不一样的镜像,眼睛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万花筒。眼不净,心随之,掉进零碎网格里的心难以跳动出同一个节奏,只能任由各自的脉搏试探着生命的出口。那道暗影便顺着这样的脉搏由点连成了线,再由线连成了面。徘徊在那道暗影边际,我常常把孤单误解成孤独,其不知大错而特错。两者同样以我为中心,孤单是自我的一种心理病症,是无法面对现实的某种寂寞、失意或者悲伤的失落感。孤独则不然,通过自我的现实参悟,以自由的灵魂对纷繁的世界进行独立思考,从而抵达人生境界的高级阶段。同样的冷色调,一个冷得消极,一个冷得积极。我曾多么无助地恐惧孤单,渴望在人群里寻找温暖。可走近人群才感受,孤单的人并非我一个……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人群里敞着一扇门……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常让我望远方出神……光阴的长廊,脚步声叫嚷,灯一亮,无人的空荡……”和着这弦律,我似乎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这孤独,我让在不知不觉中与世界相契相抱。
抬眼,窗外一团漆黑,似乎有风声,车内邻座的ABCD皆已昏昏欲睡,他们谁也不曾往我这儿瞥上一眼,但他们的存在丰盈了我内心的世界。
我掏出那本书,绽出一丝微笑。
三
来漠河前,《额尔古纳河右岸》我已读过三遍。
第一遍阅读比较偶然。
两年前到某县出差,晚饭后沿着县城的马路散步。满眼的人流、车流和璀璨的霓虹灯堪与大都市媲美。本欲放空大脑和内心,却被这喧嚣结结实实地堵塞了。索然无味地准备停止散步,陡然就瞥见街角寂然的四个大红字“新华书店”。都市的街头,这样的四个字都难觅踪影,没想到竟在这里不期而遇。走向近前,一幢二十多层的的大厦伫立。
灯火通明的大厦左边的最大部分是一家大型商场,炫着迷人光彩的商场招牌从楼顶一直晃到了地面。连串的橱窗,摆满套着时装的模特架,模特们都洋溢着十足的现代气。音响嘈杂的右边是一家超大型连锁超市,门口的音箱鼓噪着攒动的人头,人们大包小裹地出出进进。新华书店的门口夹在商场和超市中间,没有灯光闪烁,也没有人来人往,孤寂得像一位凝视着喧嚣的思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