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神都听风记(散文)
几天前,洛阳的刘大哥给我发信息,令我等一班散在天南地北的战友赴洛阳看牡丹。他是我的指导员,关系比铁还硬。就像接到当年部队要出发的号令一样,我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即于四月十日,背起行囊,满怀期待,坐上“温州南”开往“西安北”的动车,欣然前往。
“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
牡丹花,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富丽堂皇,寓意吉祥富贵、繁荣昌盛,是华夏民族兴旺发达、美好幸福的象征。而十三朝古都洛阳,是我国建都最早,历史最长,朝代最多的城市,自古以来,就有“千年帝都、牡丹花城”的美誉。
次日,天气晴好,风和日丽。吃罢早餐,我们便去牡丹园观赏牡丹。四月的神都,春风得意,花开正好。我挤在如潮的人流里,整整在公园里沉醉了一天,捎回三叹:一叹其花之硕大,一朵就达半尺方圆,人说洛阳的牡丹大如斗,果然名不虚传。二叹其色之艳丽,“姹紫嫣红”根本形容不了,居然有红、白、粉、黄、紫、蓝、绿、黑及复色九大色系,惊艳了人的视线。三叹游客之众多,偌大的公园,几乎被游客挤爆了,是花多?还是人多?真的难以断定。应了句古诗:“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赏罢牡丹,又喝醉酒,至“白天鹅大酒店”休息。
情暖知酒浓,浓醉幽梦深。开始,夜点夜的灯,我做我的梦,相安无事。
意外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当子夜的钟声刚刚敲过第一响,窗棂便轰轰作响了。一场罕见的大风,不,应该说是在中原地区极其少见的超级巨风,就那样凭空而至了。我被惊醒时,正梦见自己已化作了牡丹丛中的锦鳞,游过夏商周王城夯土台基的缝隙,而白天赏过的姚黄魏紫,全幻作了倾国倾城的太平公主和霓裳羽衣的后宫粉黛。嘿,她们正在伴着我享受千年前的浪漫时光呢,花瓣里浮动的是应天门阙的倒影……
“呜——呜……”
“轰——轰……”
狂风像狂怒的狮群,呼啸着,咆哮着,以席卷千军、摧枯拉朽之势,一阵阵袭过高大的墙体,发出了滚雷般的闷响。我是海边人,见惯了狂野暴戾的台风,根据经验判断,这场大风决不亚于超强台风。太意外了!太恐怖了!六十年的沿海生活,我本已习惯与台风共眠,想不到在此刻,却变得像初次遭遇热带风暴的渔人,惶惶然。玻璃窗外的风声,裹挟的是全然陌生的腔调。我明明知道,那是黄河古道沉积千年的喉音,混着邙山陵阙松柏的鸣哑。但我总觉得,它们就是漠北的风沙走石,就是匈奴的嘶哑号角,就是蒙古的滚滚铁骑,大有摧城毁池之势。
作为一个来自异乡的异客,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从床上爬起。不曾想当赤足一踩到地板、指尖刚触碰窗帘时,整片幕布便如受惊的雁阵一样腾空袭来,让我不由地打了几个踉跄。那风,如有无数的青铜编钟自地底涌出,横吹的怪哨里,藏着商周卜骨灼裂的脆爆,挟着东汉太学生竹简纷飞的碎语。那风,与台风是截然不同的。太平洋的气旋是直白潮湿的破坏,而中原的狂风则有着某种古老泣血的仪式感。
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猛然就想起了,那些在隋唐时期由宫女和僧人种植的牡丹,怕是要被连根拔起了吧。一朵牡丹,就是一个丽人的灵魂,一夜风吹,不知有多少芳魂被飘走了。傍晚时我还遇到白马寺的古柏呢,它八百多岁了,树身裂纹上布满的《四十二章经》,此刻是否无恙?龙门石窟的千万造像,它们那空茫的眼神能否承接住漫天风尘的摧残?应天门新筑的飞檐斗拱,又能否扛得住这来自《诗经》时代的“终风且暴”?
思绪是缭乱的,像恣意的风。忽听不远处传来几声男女的“哇哇”惊叫,这才想起,今夜无眠的人,决不止我一个。我遂遐想,就在此时,少林寺的武僧们正在修练轻功,美了一班小和尚了,一个筋斗,便可翻十万八千里远。有了这风,甭说是武林高手了,就连奄奄一息的病叟,我想只要往室外一站,亦可身轻如燕。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丝窗缝,落地窗骤然便迸发出冰裂般的脆响。酒店走廊里传来瓷器坠地的清音,想必是那件黄白绿相间的仿唐三彩终于挣脱了展柜的牢笼。放目窗外,灯火在剧烈摇晃飘忽。几个人影在大街上东歪西斜。所有的花木均匍匐于地。一棵合抱粗的大树倒下了。一个棚顶如幽灵般在屋顶上跳跃。
渐渐地,我的内心回到了平静。是呵,在古老的神都,能遇到这样的奇风,我是多么的荣幸呵!于是,我便头卧无忧高枕,侧耳听风。
神都听风的感觉是无比奇妙的。
风远时,风声是浑雄而空旷的。几许悠长,几许苍凉,犹如大禹用收取天下的铜,在阳城熊熊的炉火中铸造象征九州一统的九鼎;犹如公元前1600年,成汤率商军与夏军在鸣条决战时的马蹄声咽;犹如自商王仲丁之后的“九世之乱”,频繁迁都的车马喧嚣;犹如武王伐纣,率戎车三百,虎贲三千,甲士四万五千,与商朝十七万军队大战于牧野的猎猎旌旗和豪迈凯歌。
风缓时,大楼从舞蹈中停止了下来。那如诉如慕的风声,宛若世外天人袁天罡赞誉襁褓中的武则天是“龙瞳凤颈,极贵验也”;宛若在寂寞的感业寺,落魄的佳人写给太子李治的《如意娘》;宛若是天授二年的腊月,因为强势的千古女帝的一首催花诗,上苑的百花便在一夜之间全部怒放;宛若晚年的不老女皇,仍与心爱的薛怀义、沈南璆、张易之等面首,偎依在龙榻上窃窃私语;宛若被深埋在乾陵地宫里的“无字碑”,此刻又醒来与无边的黑暗秘言。
风疾时,整座建筑发出洪钟共振般的嗡鸣。那撕天裂地的轰响,如雷霆轰墙,鬼神抬山,仿佛隋炀帝西苑的合欢殿,在倾刻间土崩瓦解;仿佛神都明堂的楠木巨柱,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金屑;仿佛持续八年的“安史之乱”,导致大唐3600万人口沦为亡魂,和杨贵妃自缢于马嵬驿时的嚎啕大哭;仿佛在“靖康之变”中,徽、钦二帝被押赴金国路上的奇耻大辱!而几声泣厉之后,那些埋葬在洛阳城下的二十二座都城,又似乎被狂风重新刮出了地表……
就这样,我在神都听了一夜的神风。
天亮的时候,风忽然停了。停得如同武则天突然收回的诏书。在去“洛阳博物馆”的途中,发现不少环卫工人正在路边清理残枝败叶。碎在地上的琉璃瓦闪着奇异的光,不知是掺了唐三彩的釉色,还是混杂了昨夜星辰的残辉。我想,假如醉吟先生还在世,恐怕要重写《夜雨》了——君不见洛阳城头夜卷沙,岂独巴山秋池涨?
直到参观罢博物馆,我才终于深悟这座城市的生存之道:神都洛阳是牡丹仙子的化身。它像牡丹一样在废墟上轮回绽放,任十三朝的风雨化作根茎里的历史纹路。昨夜的风,只不过是又一道刻在司马戊鼎纹样里的皱褶而已。
真的,我要好好感谢洛阳,让我见了想念的人,看了牡丹的花,醉了友情的酒,还听了一夜旷世的风。这,该是怎样的法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