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源市中级人民法院坐落在半山腰，是全市风景最好的地段。在法院门前无论向哪一个方向乘公交车，前三站都能到市商业中心。反过来同样，无论从城市的哪一个方向，只要最后一站去往光明顶的，都可以到达市法院站。这里是一处静谧和远离尘嚣的地界，却也见证了该座城市百年间诸多的纷争与纠葛，来一趟就让人心醉的地方。还有一个特点，打官司必须要爬49级石头台阶，石头台阶的下沿长满了苔藓，两旁松树林立，很有历史的沉重感。解放前，这里曾是国民党市党部所在地，经市史志办考究，追溯到明清两代，它则是老县衙。如今后院停车场那口老井，井台被石板封得严严实实，可若凑近细瞧，地下隐约可见光滑如镜的厚重青石板。只是岁月流转，如今的法官和法警，已没几人知晓这背后的历史。
　　 余方的爷爷，早在解放前就在这里任职，负责处理一般刑事案件的审理，以及对监狱普通刑事犯提前释放的审查工作。那时，他任职于市党部纠察大队，是狱政科科长，挂中校军衔，和余方年龄相当。可命运弄人，在解放的那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劫狱事件，几个地方痞子乱枪扫射，爷爷一条腿中枪截肢，成了残疾人，仕途就此败落。余方的爸爸接过了守护正义的接力棒，部队复员进了中级法院当了法官。而余方，从本省政法学院毕业当年，顺利被区法院招录为书记员。第二年，她凭借扎实的专业知识，通过了司法资格考试。在爷爷和爸爸的言传身教下，在一家三代法官的独特光环里，余方对法律保持赤胆敬畏，拼命办理案件，连续两年荣获全省办案能手称号，还得了一次省高院颁发的个人二等功。这不，又成功遴选进了中级法院政治处，作为后备干部任命为副主任，负责宣传工作。年仅28岁的她，已然是正科级干部，前途一片光明。省里组织部有人给她爸爸捎话，说明年有大概率提副县，下派到县区法院当一把手，不过还需再努把力，搞出点亮眼的成绩。
　　 于是，拍摄一个改编自本院真实案例的宣传片任务，就落在了余方的肩头。这次拍摄经费十分充裕，高院下拨了七位数字的经费，市里宣传部作为配套也转了七位数字。有了充足的资金，采购最先进的采编仪器不在话下，还能聘请专业的拍摄单位，以及专业的改编、导演和演员。但余方却有着自己的打算，她决定自己摸索着干，想着把这些钱省下来，另作他用。比如改善一下法院的伙食，购置一些实用的法院审理器械，像监控、音响这类。姬铭院长经常抱怨晚上在院小会议室跳交际舞时，那音响杂音过大，有时还会拉警报，实在影响体验。再者，院长一直心心念念，在升迁之前，把法院大门翻修一下。现有的大门又矮又陈旧，带着民国风的小资小调，总觉得不大气。姬院长想搞一个欧式凯旋门式样的大门楼，还打算请省美院的教授来搞几尊法律题材的雕塑。这不仅是院长的夙愿，也成了余方努力必须尽快实现的政治任务。
　　 现在搞的这个宣传片，它改编自本院审理的一则案例，希望把它制作成小电影，在最高法院法制宣传月期间展示。目的是宣传本市社会主义法制建设和社会警示教育取得的成绩。还有一个原因，本案的审判长是姬铭院长。她从省高级法院政治部宣传处处长位下沉到中级法院当一把手的，来的时候47岁，很快就要越过五十岁的关口，大家都心照不宣，女人五十岁就没有升迁机会了，这是最后高升正局级政法领导的黄金时段。同样对余副主任来说，三十岁前当上区法院一把手，争取第一个浪头就上岸。两个女人的理想惊人的一致起来，有时候汇报工作，一个举手，一个点头，一个眼色，彼此就能心领神会，默契得如一个人一样。
　　 花源市中级法院可能是全国最有特色的法院，平静的大院掩映在翠绿之中，高耸的松柏树几乎遮掩了人的视线，只有院子内的大道折弯处和建筑物高处的飘窗里才能放眼四周。院内绿化的像一个高水准的花园，真山真水，山不算高，是全市唯一的一座独山，是市里的最高点，山上还有一个小湖泊，三分之二在法院内部，三分之一在街心小广场的周围。内外连接处的水面建了一个水门，可以通小船，水下有几根几厘米粗的钢筋栅栏，可以随着电闸门打开而打开。这座山上的办公室朝南，落地窗可以远观。这座城市地理上像一个斗笠大碗，四周都是山。夏天气候有点闷热，晚上却很凉爽，冬天还算舒服，很少穿棉衣。基本上四季有花，水流不断。属于全省最有生活满意度的城市，市政建设不很张扬，有几座东南亚富商盖得摩天大厦，中间夹杂着大量解放前的建筑，外围山村还有不少明清建筑。所以，这里的人很恋旧，对老古物很有感情，一些老物件至今保存完好，很多农村的老房子上还有文革期间的标语和毛主席语录的痕迹。
　　 此次宣传片改编的案例主人公叫蔡博，是个抑郁症患和精神疾病双料患者。他985大学毕业，专业汉语言文学，曾发表过长篇小说《一个雷》，市面上没有书稿，据说一半神话一半科幻。毕业后，他分到工厂干了几年车工。几年前辞职，在市区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开了一间暗箱式的手枪自杀场景游戏屋。就是把几间房屋装修成一个方形盒子式样，里面漆黑一片，外面放着一把手枪，当然是一把造型一样的模型。玩家在里面通过机械装置控制手枪射击，子弹没有杀伤力，即便打到身上，也只是有点痛感，却能营造出逼真的声效，给人一种自杀的遐想和濒死感受。它的宣传语主打解压、放松，提高心理耐受能力。没想到，这游戏很受年轻人欢迎，生意还挺不错。只是蔡博每日深沉着脸，从不与客户多言，很多人都说游戏还行，可老板那模样，总让人做噩梦。
　　 随着游戏的经营时长和顾客的增加，意外还是发生了。有一天，一位高考生在发榜前进去体验，却意外死亡在小黑屋里。经法医解剖，发现子弹白火药超标，达到二级爆炸物水准，正好射进颈动脉和眼睛，导致大出血死亡。蔡博被市刑警支队带走后，经鉴定，蔡博是间歇性精神病，不负刑事责任，无罪释放。但民事赔偿和民事强制执行案件就此在市里两级法院循环。这场悲剧带来的震撼，在整个城市传开，影响极大，省电视台还播了专题新闻，呼吁重视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法院这边，承办法官们在镜头前很是出彩，接受了新闻部门的很多此采访，法院也专门开了几次会议，讨论宣传口径和突出点。因为准备充分，效果良好，
　　 为了扩大战果，姬院长决定拍摄宣传片。政治处领衔任务交给能力出众的余副主任担纲要职。她第一时间找来了群众演员，其中有两个女律师，两个男律师。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他们被安排住在法院的宾馆里，两人一间标间。接待的第一餐，法院一号餐厅饭桌上每人面前摆着一大盆蒸熟的大闸蟹。大家吃得那叫一个霸气，砸烂螃蟹壳，露出鲜嫩的蟹肉，里面红白两色，蟹黄奇香，蟹肉足鲜。这些群演律师足足吃了一下午，第一次螃蟹自足，一顿吃了一百辈子的螃蟹肉，最后走路都是横着走出餐厅的，嘴上却说，以后再也不想吃螃蟹了。
　　 拍摄过程中，导演对高个子男律师说：“你真是一个幕后英雄，先是剃了光头，每一次粘假胡须和头顶地中海发套，皮肤发红过敏。”这句话让矮个子律师听到了，对“幕后英雄”四个字感到很扎心，心里很不服气，对高个很是鄙视。他们俩一同进法院大门时，就有个小插曲。进法院大门要验身份，法警要求把身份证得放在律师证上面，有仪器照射核验相符才能通过玻璃门。矮个子律师耍了心眼，提前把律师证的中间夹片抽走，装在上衣口袋里，只有颜色一样律师证外皮，里头却没了证件。进门后，高个子律师错拿了矮个子的证，翻开一看，发现里面是空的，马上放回原处，拿起另外一本证迅速打开一瞥，确认是自己的照片才放进手提包。通过这一件小事情，高个子律师对矮个子律师有了看法，他认为矮个律师小动作多，让人不放心。因为高个律师有一个理念，他绝不和不饮酒的人做朋友，他爸爸一直向他灌输一个理念，能喝酒且能喝醉的人是让人放心的人，可以交心。高个爸爸是中级法院的审判能手，可惜因喝酒过量，身患肝硬化，于58岁英年早逝。矮个子就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其实，他很讨厌高个律师每天两顿酒，更讨厌他满嘴酒气，房间酒气影响睡眠。看来，人人之间都有圈子，人人都有气场，不同的灵魂即便近在一起也好像远在天边。
　　 演员们要熟悉剧本，里面有密室逃脱、穿防弹衣、带AR眼镜的情节，还有剧本杀细节，每个演员都得背熟台词，领取法院置配的服装。高个律师领的服装是一件老式风衣，矮个子领到的是一件中学生校服。律协推荐高个律师是按照法院公函要求的一号演员必须是精神病特质，样子吓人的那种。挑选矮个，就因为他个子最矮，长着一张娃娃脸，脸色煞白，说话声音还很尖。可别小瞧他，这人很有心计，来中院当演员，主要就是为了和法官混混熟，以后好办事。他还有个绝活，乒乓球打得不错。少年时参加市少年宫乒乓球比赛，还获得过名次。靠着这点童子功，他在法院陪法官练球，每次都输得特别真实，每一球都让对手扣得手软，最后一球还打得惊险绝伦，让法官赢了球特别有面子。所以他在法院很抢手，进法院比法官还方便，门岗的辅警还向他行礼。
　　 谁说这不是一个好机会呀，除了不允许对外宣传拍摄电影内容和保密注意事项，在一个山上，住上一个礼拜，一日三餐顿顿美食，可以和法官聚餐拉家常，下午打网球、游泳，晚上和法官跳舞，特别是能随时和全省办案能手，29岁的美女副主任请教演技。高个律师和胖律师性格内向，大多时间憋在房间上网查资料、看剧打发时光。矮个律师和瘦子律师性格外向，交际能力特别突出，他们俩如鱼得水，据说矮个律师每一天和姬院长打一场乒乓球，比分都是11比6，瘦子律师开始恋爱了，对象是中院最帅的小谭。
　　 高个律师扮演蔡博，这可是一号男，这个角色有点变态，高学历，很神秘，知是因为失恋还是人际关系紧张，进了两次精神病院后，就变得不正常了。他喜欢捣鼓一些时尚又古怪的物件，画抽象水彩画，颜色都是冷色调的，说山不像山，说水不像水，甚至还弄黑油漆骷髅。他经营的这家剧本杀游戏小屋，最初生意红火，奇怪的音效、古怪的装修，还有原创的海报宣传和小传单，很是别出心裁，成了许多中学生竞相收藏和相互攀比的东西。据体验过的人说，里面氛围十足，借助摹音和高科技电子眼镜，背景有宇宙、深海和火山溶液等特效，特别是进入战场，机枪扫射、被屠杀、捆绑起来枪毙等特殊现场，特别恐怖，有的中学生都被吓得尿裤子。矮个律师就有一场尿裤子的戏，他双腿夹着一个装自来水的塑料袋子，一夹破，水就流出来，每次演这场戏，大家都笑场，还不停地开玩笑：“别尿，别尿！”
　　 在拍摄的一周时间里，演员们有机会参观中院的建筑。湖边有一座两层楼，是民国十八年盖的，外墙是黄色的，有着凸凹的球形纹路，凑近一看，才发现是石头人工雕刻的，显得特别结实、立体。都快一百年了，还是自然旧，色彩看着很舒服。第二层正面左侧第一间是余副主任爷爷的办公室，余副主任的爸爸还找到了爷爷中枪倒地的地方，现在种了一棵三角梅。摄影地就在这座小洋楼的地下室，确切地说是半地下，因为有半截窗子露在地平面以上。地下光线很暗，布置了四间小黑屋场景，从网上下载了一些版画，模仿一个天才画家的神作，激光光束是后期制作的，鬼哭狼嚎的音效靠一个音像和一个扩音器播放，由中院办公室小谭负责。小谭正和扮演女中学生的瘦子律师谈恋爱，好几次有人看见他们在湖里泛舟，一起吃麦当劳的汉堡和大袋鸡腿，甚至有一次还互相喂食鸡米粒，毫无顾忌地大笑。胖子女律师很是吃醋，向后勤组提了很多次，不想再和瘦子律师住一间房，理由是他们经常约会，举止太亲密，自己还没对象，看了心里难受，每晚都做噩梦。后勤组经请示，给她们俩分开，一人一个单间，这事才算平息。
　　 为了减少血腥场面，剧本把被子弹击穿眼睛死亡改编成受重伤，这样就少了鲜血、家属哭号以及抬着尸体大闹法庭的戏。为了渲染悲情，把案情的沉重充分表现出来，最后受害人特写画面，脸部扭曲变形，用了橡胶面具，按照《悲惨世界》里面的冉阿让的面部特征刻画，效果十分震撼。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院小会议室放映样片。中间位置的姬院长，嘴角一直微微上翘，像一个饱满的菱角。48岁的她，处在职业女性很独特的年龄，女子的妩媚变淡了，有一点中性气质。姬院长心里明白，这一次宣传，是自己升任正局级领导的关键敲门砖。
　　 “小余。”院长轻声唤道。
　　 “在。”余方立刻应道。
　　 “最好加上我们院的一些景观，这样体现法院的威严和法官的神圣不显突兀，画面感冲击性会更强。”
　　 “明白，院长，我准备下周等大门盖好，补几帧法院大门的镜头。还要您本人带领大家从上面走下来，镜头采用俯拍，突出您的高大形象，把后面的国徽天平拍得金光闪闪。”
　　 “好。”院长满意地点点头。
　　 夕阳余晖，温柔地散落在半山腰，给整个法院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余方站在新建的宽阔欧式门庭下，目视远方。城市的最边际陷入深红色的云层里，这时候父亲的电话通了。
　　 爸爸，我要加班，今晚不回家了。
　　 她知道，在这半山腰，有爷爷的故事，有爸爸的故事。自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长头发卷起的羊角辫已经剪掉了，取而代之的发型是一款和姬院长一模一样的空气烫。
　　 余方还是怀念一年审结12345件民事案件的既往岁月，预感到追求正义与公平的道路，还很漫长，希冀明年赴任花源区人民法院院长，趁年轻争取年审结54321件民事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