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图腾
　　
　　 在阴暗狭窄的书房里，诗来找我，
　　 在睡眠刚刚开始的时候，梦来伺候我。
　　 不记得徒步攀登了多少山路或阶梯，
　　 在梦境的悬崖峭壁边，我只能看见
　　 一群灰色的海鸥成群结队地离开
　　 它们栖居了多年的地方，而饲养棕榈树的
　　 鳏夫，每日每夜在他痴情的笔记本里
　　 落下一滴哀伤的泪。不记得年轻时
　　 那些孤独的夜晚我是怎样熬过来的，
　　 在记忆烟消云散的空间里，仅有沙哑的
　　 绕口令将我书房里笨拙的时钟调换了个方向，
　　 以避免吸食鸦片的盗贼贸然闯入我的生活。
　　 那么多谦卑的摄影师愿意以艺术的
　　 名义登门拜访我，他们捕捉生活细节的技能
　　 令我倾城感动，而他们大动干戈
　　 奉承的筹码在我看来却不及
　　 初恋时将我的尊严蹂躏得一塌糊涂的女孩，
　　 尽管她可能在自己亲手建造的城堡里
　　 迷失好多年，但是命运却无力修复我的缺憾。
　　 我准备走出房间，将温暖的床铺
　　 让位给诗歌，我还打算竭尽所能地
　　 雇佣一名女仆，给它提供理想中的咖啡或茶；
　　 这渺茫的让人终生怀念的欧式服务
　　 在过去的岁月里曾经唤起诗人的宗教信仰，
　　 而今天，在这群喝得烂醉如泥的宾客们之间
　　 我只想找个人给我签上他恭敬的姓名。
　　 我爱被阴影遮掩下的真理的味道，
　　 这淡淡的清新的抹香奶茶味儿刺激了
　　 丧失掉生活自主权的钟摆的机械步伐，
　　 在无限伤感的受尽挫折的岁月里，
　　 我学会以诗的名义沉思默想。
　　
　　 ◎1966年8月
　　
　　 博物馆已经形同虚设，
　　 我们的岁月在饥荒与贫瘠中
　　 享受着微弱的精神上的富足。
　　 陈旧的玉米地，滋生了
　　 可以侵蚀马铃薯的恶劣的真菌，
　　 趟过废墟的小溪流，残忍地将
　　 古玩店的青铜和白银器皿
　　 染上墨绿色的痕迹，
　　 迟钝的挂钟，如同丧权辱国的条约
　　 丝毫不将人们的恐惧放在眼里。
　　 图书馆依然保持了它的孤傲
　　 和冷漠，因为在接下去的日子里
　　 它很难有机会接待一位审判员的到来，
　　 尽管高尚的人可以永远铭记着
　　 伏尔泰的教诲，不让革命的
　　 教条主义者以谎言浸染全身，
　　 他仍旧可以认为
　　 自己没有充足的时间
　　 去帮助图书管理员整理书架上
　　 凌乱不堪的书籍（当然，被强行
　　 剥夺务农资格的人员例外）。
　　 在告密者被允许施展拳脚的生活中，
　　 亲吻和说悄悄话成了一种
　　 历史赐予的高规格的特权，
　　 那只目光短浅的仓鼠
　　 来到讽刺的荒原上溜达一圈
　　 最终背负着空空的行囊回到
　　 自己栖居多年的洞穴，只可惜
　　 人间的烟花仅仅欣赏了百分之一，
　　 剩下的“风雨”不敢写进秘密的记事本。
　　 晦暗的魔法在那个夏天复活了，
　　 学校的礼堂被某些人强行征用，
　　 当熟悉的陌生人靠近我们身边时，
　　 你应该强作镇静地努力微笑。
　　
　　 ◎酸碱平衡
　　
　　 落日也不一定可以证明我的爱情，
　　 书房里的花瓶从成型到碎裂或许
　　 只要短暂的几秒钟，你的一声咳嗽
　　 就能够将它的生命和人类的历史
　　 相提并论。不用担忧我们的性格
　　 是否会像古建筑上的龙凤雕刻一般
　　 完美而恰到好处地契合在一起，
　　 因为那些瘦骨嶙峋的象形文字
　　 会将失落文明的亡灵嵌进我的
　　 摄像机，直到勇气加倍的你
　　 在酸碱平衡的方程式里独占鳌头
　　 以不羁的思想洗刷我年轻时的耻辱，
　　 我仍然觉得如今的煎熬还有存在的必要。
　　
　　 花瓶在地板上碎裂之前，立式书柜
　　 不应该被否认，你自由的评论不应该
　　 被时间埋没（尽管经历的磨难那么多，
　　 那些冠冕堂皇的专家喜欢给自己戴帽）
　　 人间或多或少还存在清醒者，你饥荒的
　　 文字废墟里法律不会腐蚀和湮灭。
　　
　　 ◎晚年的托尔斯泰
　　
　　 为了靠近他，生活的洪流
　　 在革命的栅栏中节节败退，
　　 一边是恬静安详的庄园，
　　 一边是内心纠结不休的控制欲；
　　 身体里的波涛汹涌
　　 比他过往岁月的每一年
　　 都来得更加如虎添翼。
　　 我无法想象他文字里的炼狱
　　 是怎样在俄国的戎马生涯中
　　 矗立了将近一个世纪，
　　 那些苦役下的千军万马
　　 是怎样把贵族们的皮鞭
　　 撕扯成彼得堡的奴隶的鱼竿。
　　 年轻时的克里米亚手艺人
　　 习惯于修补战场上
　　 磨损的皮靴，却无心
　　 继承他固执和充满原则性的思想，
　　 将“美德”和“信仰”
　　 残忍地归入他自我设定的
　　 不平等的条约中，而被“忠诚”
　　 牢牢束缚住的即兴创作的天赋
　　 却恍若庄园里的木屐树——
　　 尽管有巧合的成分隐藏在内，
　　 却不敢贸然惊动十九世纪的
　　 荣耀的天庭，把属于二十世纪的
　　 令人嫉妒的天才充分地显露出来。
　　 晚年的哲学家无法将他的著作归类，
　　 因为杰出的工匠不是历史的
　　 五线谱可以简单描绘的，
　　 即便索菲娅着魔的爱情
　　 将北冰洋战栗的海水
　　 注入盐酸般的激情，你仍旧
　　 可以想象他那疯狂的反常的
　　 令人无法接受的折磨有多么可怕。
　　 出版商宁愿将他的文字
　　 归入经典的行列，那样
　　 至少可以让若干年后的
　　 那位格鲁吉亚将军束手无策，
　　 在历史被依次“叛变”和“平反”的过程中
　　 你应该相信文字对于真理所存在的意义。
　　 诚如临死前的一个月
　　 他悄悄地离家出走，
　　 将黑海的珊瑚，海藻，鲑鱼和牡蛎
　　 带入某位成熟渔夫的捕捞船的甲板，
　　 你仍然觉得他应该被我们的时代
　　 悄悄地遗忘，像每一次
　　 狂欢的聚会后那逐渐
　　 失去光芒的眼睛的被遗忘，
　　 像我们身边的每一位英雄
　　 在岁月的尘埃里的被遗忘。
　　
　　 ◎李渔戏剧小镇
　　
　　 我揭开你的面纱如同黎明惊醒了一个村庄的梦。
　　 年轻的夏李村像躺在你怀中哭泣的婴儿
　　 像消失于白夜的透明的星星，
　　 你无法知晓那荒地里挖掘出来的文化
　　 将怎样在这里披荆斩棘，破釜沉舟。
　　 这片被岁月温柔地抚摸过的土地
　　 抛弃了三十年前的贫穷、腐朽和肮脏，
　　 像一朵芙蓉从改革前夜的桎梏中
　　 挣脱出来，越过清水涟漪的池塘
　　 在大师的故居前静坐如一尊佛像。
　　 我将怎样向后人们讲述
　　 今天这日暮下的文明，
　　 在洒满落叶的游客大道两侧
　　 你白色的野心似珍珠般
　　 弥漫于尘埃，呼啸的城市
　　 将完美的戏剧交还给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