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居庸关上怀思(散文)
一
站到居庸关上,一览军都山群峰交错,迤逦而及远,爬上各峰的长城,蜿蜒而似在抒情。
没有居庸关这座“天下第一雄关”,历史的叙事就像没有了一个清晰而响亮的惊叹号;没有了这崇山峻岭上的龙身长城雄踞山脊的气势,我们的中华文化就像缺少了最激情的遗产。
长城,在我的心中,就是巨大的文化音符,弹唱着中华民族几千年奋起的节奏,我从未站在居庸关,来一次展望雄览,就像很多疑问,在没有打开这部史册之前,一切都是朦胧而模糊的。
“居庸”?我马上想解读这个名字。是因为附近有一个村落叫“居庸村”?就像老家威海环山路的隧道,穿过陶家夼村的红叶谷而得名“红叶谷隧道”?我只好如此类比来揣测。
我问巡城的保安,他说的确有“居庸村”。但我查百度,这个村的历史却是在1970年由居庸关处几个零散的山户搬迁而建村,是为了重修景区才有此村,是居庸关衍生了一个村落。
据史书,居庸关于秦代修筑长城便有了这一贯几千年的名字。始皇建长城,“徙居庸徒”(将囚徒、士卒及民夫徙居于此地),组建了一支庞大的工程队伍,遍布山底涧谷,浩浩荡荡。此前的军都山,又有名“居庸山”,一批身份卑微的人,造就了一个山名。历史总是会褪色,但也总是留下痕迹。
伟人说,人民创造历史。我想,那些建设关隘的底层人,设计者也应在其中,史书和墙体都没有刻字记载设计者的名字,造砖建城的人,更没有人记得姓甚名谁。真正的创造者,不必镌名于石,雄伟的建筑本身就是他们的丰碑。到我们这一代,特别是当下,中国以“基建狂魔”创造了一处处巨大的世界性工程,这种基因的继承,再次证明了“人民创造历史”的结论。我相信,智慧的基因,是以密码方式传递的,所以,我们一直坚持“数典追宗”。
我想到了“流动长城”的说法。解放战争中的淮海战役,那是在战火纷飞的沙场筑起的流动长城,几十万的支前民夫筑起了肩膀上的长城,在肩扛的城墙上冲锋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洪流。因为我的老家就曾以近万的支前民夫队伍而闻名淮海战场,我以此为骄傲。雄关和长城,是以意象的方式,游动于历史进程中……
所以,雄关长城不仅是风景,这般雄阔的风景是不能搬迁再生,它一定属于文化精神,可以复制,可以传承,任何地方,都可以再横起一座新的长城。
可不是简单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秦历朝,居庸关成为战争的导火索,点燃了朝代之争的战火。秦将蒙恬曾设防以驱除六国之外的异族犯华夏者,扼守成为漫长历史的战略。鲜卑曾过关突破“燕塞”,突厥契丹曾趁机冲关南进觊觎中原,完颜阿骨曾守关南攻想建功立业,蒙古军曾占关威胁金朝中都……
我抚摸着居庸关长城的青砖垛口,庆幸曾经是冷兵器时代,溅血已褪色,未见墙体弹痕,似乎剑戟交锋的声响都变成了电视剧的苍老音乐。
凡是能够传承几千年而遗存的,都是中华文化的见证。今天,真正的战场,已经远在几千几万里之外,但这种守土守关的精神,却适合每一个时刻。居庸关啊,是刻着时刻准备迎战的战书,青砖为页,那就不是寒风猎猎吹翻的声音,而是把意志渗透进去的魄力。每一粒秦砖,都藏着灵魂,写着英勇不屈的民族力量。
二
站在居庸关的云台,沿边俯身巡看,云台为元代修建,已经成为一种建筑艺术品,雕刻的如意云镶边,闲适静谧;兽面浮雕,威风凛凛;璎珞垂珠,把云台装饰得就像帝辇车棚的流苏,光影绰约。最初,这是烽火台的代表,一堆堆烽火,自燃烧以后未熄,以建筑方式凝固下来。曾经的刀光火影远去,化作了云台楼阁,成为中华民族守土的见证。
烽火的发明,代表了我们祖先的智慧。据说,一火燃起,此后,每个垛口都有烟墩升起,在几分钟之内,能将信息传递至数百里之遥,据说其中有最古的密码学,传递速度堪比电报的按键。这是中国创造的“光速通讯”的肇始之作。从古人的光速通讯到光纤通讯,再到如今的“量子通讯”,我们没有停留在古人的原地,不断开拓,追求通讯技术的进步。我们没有辜负祖先的“烽火”智慧,不断创新,不断超越并领先于世界。这何尝不是长城给我们的智慧启迪和意志力量。
先有居庸关还是先有起伏在军都山山脉上的长城?这本不是一个问题,却让我思辨起来。最初的秦人,扼守关隘,料到胡马不能度山,但总有散兵越山而来,于是生出修筑长城的计划。相比埃及金字塔,那是法老的坟墓,而长城则是民族安危的屏障。同样是为了权力,但一个是宗教崇拜,一个是居安思危。都是文明的遗存,其意义不同。
修筑万里长城,留下一份遗产,却我们难忘“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不要说民怨沸腾,民愿短浅。想想张养浩《山坡羊》里的句子“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那样的年代,有谁能把百姓之苦民生之忧提到议事日程呢?历史,终于给我们的国家权力提出了要求,民生成为国家制订大政纲领的出发点,一切为了人民的幸福,成为最“中国梦”最嘹亮的声音。
沧桑不能褪色长城,孟姜女也哭不倒长城。民间故事和民间文学,不断为长城增加了历史和情感重量,其坚固程度可历万世。
居庸关,天下第一雄关。如今,我作为一个游者,把自己放进这自然和历史共同锻造的特殊风景里,闲看抚摸着群山的白云,目游沿山脊而行的长城,陶醉于山河的壮丽之中,可以轻易发出“风景这边独好”的感叹。但这“雄关”,在当年的将士心中,也是一道守护民族安危的“鬼门关”,有诗为证:“居庸关上子规啼”!朔塞弯弓,秋声鼓角,雄关五十里,夹壁尽是血肉身。今天,我们可以恭敬而肃穆地把红色绸缎系于城垛女墙,为沧桑涂上我们喜欢的国色,难忘每一位战死雄关处的远魂古身啊。每一个个体生命,在雄关之下,都显得那么渺小和低矮,历史并不留住每一个名字,只留下了他们毅然决然持剑离去的背影。所有的古人,哪个不叹息自己“生不逢时”,仰天也好,匍匐于地也罢,无奈,都被雄关收留。他们为破碎的中国,敢于捐躯,他们心中都装着一个完美无缺的金瓯。
我真幸运,赶上一个可以给风景安上几个“A”的标签,让我们选择高端的精彩的风景去浏览。挑剔和轻快,一旦放在“雄关”之前,都是那么可笑。所有的描写,也都变得肤浅了,春色葳蕤,夏蝉鸣城,秋风枫红,冬雪披纱,这些无法显出居庸关的雄风,只能算是陪衬。我觉得有人写“京华”最深刻,最富远见,起笔就落在了居庸关,名“京华之居庸”、“京华之八达岭”,这是怎样的“京华”眼光。古称北京为“蓟”,居庸关被叫作“蓟门关”,是啊,不打开蓟门关,何以见京华?如果游览京城,不到居庸关,还真的找不到京华最古的底色。
遇到好几波外国人,金发碧眼,一遍遍地抚摸城砖,我想,他们不应该只是觉得古老,还应该是想摸到中华的风骨。听到几遍重复的“good”,原谅英文词汇的笼统吧,他们说不出触摸的感觉,也会感到委屈。
军都山,因有了雄关,站在了历史的风口,便显得云淡风轻,厮杀声,再也不是雄关曾经的不歇旋律。古老的长城,被群山肩负着,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沧桑早就退去,因为换了一种姿态。曾经的雄关,曾经的长城,属于战争的,属于生死离别的,今天的雄关长城,属于哲学和感情的,它比柏拉图、苏格拉底的哲学沉重而深厚,绝不在小巧上出彩,而是奠定我们的熊胆虎魄。
三
退回历史,有多少人能够视长城雄关为风景?历史风景不是文人笔下的构思和描摹,而是吟着历史古风的惨烈,踢踏而至。我们的祖先,一直在创造着大智慧的人文风景,不必巧绣,自然赛过绣工。长城很伟大,但它作为风景,一直在我们的脚下,负载着我们勇敢前行。它除了有让人瞻仰的意义,更有催人疾步的功能。脚下不会有江南青石板小巷的清音绵乐,发出的永远是浑厚的鞏音。一切声音,在这里都不会张扬喧嚣。长城无语,只有四季的风,为之吟哦。
时空,是一个自然概念,时间和空间构成了我们所处的世界,这些时空,是一种没有感情的存在,而站在居庸关,时空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初春尚无色,正好我涂色群山,历史古迹,跨越几千年而来,时空仿佛错乱起来,我以“居庸”的原始身份,行吟于城墙,在松开怀抱着的大砖一瞬,抒发我的怀思吧——
北歌不在樽前唱,一口粗粮踽踽行。
未记青砖何垛口,只祈挡箭护卒兵。
一囚一夫,一兵一卒,一砖一土,一步一肩,卑微和渺小,成全了举世瞩目。一个民夫,站在他的角度,谁都无法预料历史会怎样刻记他的“长城之功”,他们的时空只在那时的当下,只为了一口苦力饭。历史终于有机会让我们回望,想起他们的丰功伟绩。我以登城的脚步,扣响时光的回音,告诉他们,不计其功,却功在千秋。我们的历史,缅怀前辈是其一部分。错乱的时空,让我有了另一种审美。我们不能忘记那些“燕然未勒归无计”的离家建功者,也不能忘记“蜉蝣天地之一粟”,英雄和平民一样功不可没。
想起当下的一个网络词——搬砖。大概就是为了生活而辛苦赚钱的意思。我不知是否出处和秦代“居庸”“搬砖”筑长城有关,仿佛有一点联系,只是秦人没有留下搬砖诉苦的声音。他们在机械重复的劳作里,创造了人类的奇迹奇观。我觉得,“搬砖”这个网络词,也蕴含着一股生活的力量。
我们已经无法听到修筑长城的先人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了,如今的雄关,如今的长城,已经变成一种精神伟力,我们不必重叠他们的足迹,我们会在更远的地方筑起我们的雄关,修筑我们的长城。
有人在某个日子里,给财神爷放几挂鞭炮,求个“利市”;有人在土地醒来的时候,给土地爷烧烧香,以佑丰收;有人喜欢另一种生活,遁入空门,在佛寺道观,青灯持卷……这些都算不上什么信仰,只能是生活小趣。我觉得,站在居庸关,看蜿蜒雄伟的长城,那才是一种信仰——“雄关信仰”、“长城信仰”,至少是我们在不一样的时空里感受自遥古而飘荡的最沉重乡愁,这才是属于我们每个华夏子孙的共同骨骼和血脉。在每一个历史风云的关键处、节点上,我们不仅有“镇国之器”,更有“镇国之城”。秦砖筑钢铁长城,血肉之躯筑精神城防。
居庸关见证了中国漫长的历史,见证了战争与和平的交替。不要“笑问长城千古事”,我们应该站在历史的居庸关上怀思。未等到“居庸山月”出,我怕暗夜里和长眠于长城的幽灵说起曾经事,勾起他们的心酸,听到他们的哭泣。一道春阳打射在雄关与长城上,就像给我的怀思配上了光的乐谱。
注:文中的七绝,用平水韵,符合格律要求。
2025年4月1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