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华山客(散文)
题记:
如梦令·登华山
惊愕愈连悸动,华岳风光奇胜。总忆叙流年,偕客同攀圆梦。圆梦,圆梦,鬓雪犹思还重。
一
年轻时候想爬大山,却没机会爬,日子反倒过成了“爬大山”。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罗锅儿上山——前(钱)紧。”一语中的,就是一个穷字儿闹的。
突然有机会从天而降了。一听要跟副厂长去兰州开学大庆的会,我的小算盘就扒拉开了。
去的时候,沾了领导的“仙气儿”,破天荒坐上了飞机。可除了舷窗外棉花球涌动的云海,啥都没看到,想回程一定要从地上走。路过十三朝古都西安,连朱雀门都不入,那不是脑袋进水了!一定得顺便走马观花,看一看那些常在地图上指点江山,神怡已久的名山大川。
“直接飞北京,再乘十八次回哈尔滨吧!”不惑之年的副厂长,还是想要我跟他一起回去。
可我当时就是铁了心,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咋也不能再错过这个“村儿”了。别看他现在信誓旦旦,说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可往后那个“店儿”到底还有没有?啥时候能有?谁又说得准!
“我坐火车去西安,省了飞机不绕道,起码能给厂子节省不少差旅费。晚回去两三天,权当给我放回假呗!”
就这样,我紧紧攥住了这个,可能是这辈子决策最“英明”的一个天赐良机,爬了西岳华山。屈指一算,快五十年了,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半叶的一个秋天。
绿皮车简直能把人急出霍乱症。兰州半夜上的车,咣当到天亮才到了西安。下了车,我不喂肚子不住店,立马就打听去了当时在骡马市大街上的铁路客票预售处。硬卧票一直都是个紧俏货,只预售两天以后的。那时候的车慢哪,坐“特快”,西安到北京也得22个小时,比接下来从北京到哈尔滨那一段的17个点儿还长。这要是没有躺着的地儿,可就惨了。
还好,运气不错。刚刚买到手,身后就关闸了。“乌拉!”我不禁脱口冒出了一句老毛子俄语,高呼万岁了。
有票在手,没后顾之忧了。此时我才成了卸了笼头的野马,满大街疯转起来。塞了一碗小店里的羊肉泡馍,上了明城墙,又去了钟鼓楼。图希再乘车方便,就随便在站前的一个小旅馆住上了。
这预等的两天怎么打发?不能就这么糗在旅馆,浪费难得的光阴吧?出了那两扇镶着铜环子的黑漆大门,穿过城墙豁口,就到了火车站前。售票处挂着的价格表,一下子就触动了我心底的那根筋。啊!去临潼六毛;去华阴呢,才两块一,这么近哪!两处都舍不得,可只有两天工夫,选此就意味着弃彼。再细想,华清池的临潼不就在古城边儿上嘛,啥时候再来西安,搂草打兔子捎带着就圆梦了。可专门要去华阴看华山,机会却不一定再有。妥,就选华阴了!
二
见站就停的老牛车,二百多华里,嘎悠了四个点儿才到了华阴。等住进县政府招待所,天已经黑透了。
猜猜,店钱是多少?搁现在的年轻人,指定会惊呆了,一天捎一宿,一块一毛五!不过,也就是一溜小平房,一屋两张床,稻草垫子当铺板,屋里地上铺板砖,连洗漱也是院子里砌的洋灰水池子,和一排水龙头。挺知足,打个尖已经够不错的了!
没想到,如此的寒驿陋馆,我却偏偏碰上了“贵人”,遇到了此行华山之旅的第一位客,“引客”。巧得很,他也是专来爬山的,而且行程也跟我一样,必须当天爬上,当天必下,再返回西安赶火车,真就是志同道合了!
也就是不足一米六几的小身板儿,精瘦精瘦的,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多余的肉,典型的一枚“袖珍男”!我呢?就自惭形秽了。一米七六的个头儿,一百八的体重,脑满肠肥不说,将军肚都鼓起来了。
“你也想当天打来回儿?”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一副惊掉了下巴的眼神儿,我坚定地点点头。
“哈哈哈,你真没听说过?华山自古一条路,上山四十,下山也四十!就你……想当天打来回儿,是不是真把爬华山,当成‘走泥丸’啦?”
明显带着山西口音的普通话,鄙夷不屑,深深刺痛了我,可我却没有反唇相讥。当时想,有个伴儿搭伙一块儿爬,说说话也好,总比老哥一个闷头爬要强吧。尽管这不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最佳组合。
东方的启明星还眨着眼睛,他就起来了。我也随着去了院子里,拧开水龙头划拉了一把脸。轻装简从,只揣了几块饼干几块钱就上路了。微明的曙色,还看不清对方的脸,一看手表,才刚刚五点四十。我紧跟他顺着铁道摸行,六点半钟进了华山山口。这时,天光才大亮了。
啊,我看到了,晨晖拥吻的彩霞中,那声名赫赫的西岳华山,终于从梦里走出来,从地图上站起来啦!
袖珍男绝对不是第一次来。换我一个人,山门朝哪开,都得犯迷糊。他呢,缄言少语,却脚下有数。过了玉泉院,青柯坪,我们已经开始攀爬北峰和苍龙岭了。
路咋这么陡啊,还这么窄,而且是越往上爬,越陡、越窄!
不得不说,那时候的游客寥寥无几,倒成全了我俩。你根本不用担心,山路蜿蜒,能摩谁的肩,会接谁的踵。不管是抬头仰望上面,还是回头极目下边,偌大的山,正在攀爬的,最多也超不过五六个人。
也难怪,那个时候,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帷幕还没拉开呢。改革开放,旅游经济,这些陌生的词汇,老几辈、少一代,听都没听说过。华山呢,当然是千百年一贯制啦。徒有钟灵毓秀,也只好寂寞守深闺。纵然山门四开,也只能眼盼客不来。就那么默默无语地守望着八百里秦川,和秦岭的老山神爷作伴儿。哦,再细一点儿描述,那种素面朝天,原汁原味儿的劲儿,与建国刚四周年时,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智取华山》,那里面的画面一模一样。
如今回想起来,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华夏神州,三山五岳,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以时下的眼光,这样的“金山银山”,神州处处数不胜数。可传统僵化的经济体制,却一直死死地捆绑着人们落后的思想意识。那时候的老百姓就是守着金银山,端着金饭碗,却只能用一根筋,勒着裤腰过穷日子。真是叫人不胜感叹唏嘘。
华山之险峻,风光之奇秀,古往今来,早已“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了。历代文人墨客,或是吟咏史册,或是镌刻岩崖,都留下了字字珠玑,墨宝行行。“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如今我们也继往开来了。但亲眼目睹,还是瞬间就被她的强大磁场,和无穷魅力征服了。蓦然感觉即便翻遍新华词典,穷尽辞海大全,怕也难找出能描绘她壮丽雄姿更适合的词汇。
华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上初二的中国地理课时,曾请教过老师。那位才学八斗,能闭上眼睛在黑板画中国地图的张老师说,《水经注》那部公元六世纪的古籍中,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注述秦渭风光时,对华山就留下过较为翔实的笔墨。
“其高五千仞,削成而四方,远而望之,又若花状。”古代“花”与“华”相通,可见华山之名,实际上始自于她东、西、南、北,围着一个中的五座峰。如同绽开的四个花瓣儿,簇拥着中心花芯儿的形状。但是也必须看到,古人对名山大川的传述,正史与野史都各有各的说辞。华山得名,民间还有另一种说法是,那山顶上长着稀世的珍品荷,白莲花,这才得名华山的。
没想到,这种说法倒引起了唐宋八大家之一韩愈的兴致。他在“古意”一诗中就写出了这样的诗句:“太华峰顶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据此,华山就是花山一说,就更在民间有了市场。哦,如果“花山”听着有点儿俗,那华山还有一个雅号,叫太华山。我没查到这个雅源出处,窃想可能是因为这山的资格太牛了,才又加了这一个“太”字的头衔儿!谁要是不服,不妨掰扯掰扯人家据险而立的地理位置、独秀一方的五岳险奇,还有那厚重不输东岳的历史文化,样样都雄踞众岳之冠。
攀爬人的体力付出,无疑与山体的险峻和陡峭,是一对正比关系。但我还是没有想到,零距离与华山躯体接触时产生的那种震撼,有多么强烈。脑子里仿佛突发了八级地震。来时在火车上,曾预谋了多少回的“攻略”,对登山之路的种种设想,都分分钟颠覆崩塌了。
其后在九十年代,我亦有幸第一次站在了号称五岳之首的泰山脚下。听呼,南天门,十八盘有多么多么险峻,多么多么可怖时,就又自己徒步爬了一回。当上了泰山极顶的最后一个石阶,双腿和双脚历十几年犹存的记忆,一下子被激活了,给了我结论性的意见。于是我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对身边的人说,还是去爬爬华山吧!等爬了华山,你或许会觉得爬泰山的南天门、十八盘再难,但还是少了一点点刺激,没准儿还会萌生小巫见大巫的感觉呢!
三
细思恐极,是近年出生的网络新语。可用它来定义当年爬华山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却觉得恰如其分。那魂牵梦萦,还叫人有些后怕的,就是华山倾一山之襟怀,出人意外,还又无处不在袒露着的险!
你简直无法想象,当年解放华山时的子弟兵,绕过的“千尺幢”,那真的是险绝了。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路,也不能呼之为梯。叫它“太华咽喉”再形象不过!仅能容纳两个瘦子会面,擦肩上下的山体,就是两面光溜溜的石壁夹着一道岩隙。坡度假如能用玉皇大帝神制的,超大的量角器测量,没有九十度,也起码到了七八十度!手死死抓着两边镶在石壁中的铁链子,脚横着摆放在绝壁上凿出来的窄窄的石阶上,一下一下地往上捣,就像是掉进了黑漆漆的井里,和孙大圣钻进铁扇公主肠子里,在朝上爬,心都悬起来了,一个劲地发怵发毛。我没有恐高症,眼睛却死盯着袖珍男的后背,偶然扭头回视了一眼,“我的妈呀!”不由惊叫地喊出了声。
爬到这一步,怕是没有人不对最先开凿这条“路”的先驱们,由衷生发出崇敬之意。对鬼斧神工这个成语,也肯定重刷了一次新的感知。爬升到千尺幢顶端上出口的那个石洞时,这种惊愕也蹿升到了极致。从直径小的只能接纳一人的洞口,真就像是从嗓子眼儿钻出来,再俯视下面,“哎呀!”这是自己刚刚爬上来的吗?一刹那间都要怀疑人生了!
世人管千尺幢叫“太华咽喉”,千百年没人不称奇叫绝!怪不得当年国民党残兵像钉子在这里据险而守,做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春秋大梦,那么的逍遥安稳,使得人民解放军只能另攀峭壁,无路蹚路,绕道智取了!于是才又有了今天另一条上山的新路——“智取华山路”。
过苍龙岭,这又是一段叫人战战兢兢,几乎能抖到筛糠的“路”,就像它的名字,是一条看着与周围山体有些异样,发青黢黢岩色的苍龙,用它的背脊骨拱起了上山的这条路。而两侧全都是秃光光,几乎是用刀切斧劈的悬崖峭壁。这同样是华山最著名的一处险道天堑。
龙脊上的路,你绝对想象不出能窄到什么程度!还是拿俩瘦子比喻,若是迎面擦肩都想通过,就得互相背靠背地蹭着过。这要是遇上胖子,保不齐就得仰天大哭了,脚下难立杵,上天门在哪呀!于是,人们又以韩愈老先生为主角,在这里又演绎流传下来了一段“韩退之投书”的故事。
哦,韩愈的字叫退之,可他毕竟是1200多年前的历史人。那时候苍龙岭上这条所谓的路,窃想一定就是像在龙脊上揭了几片片龙鳞,在岩石上凿了一个个,只能供人站脚的鞋窝窝而已。据传,身临其境的韩老夫子,可能除了笔墨之外,其它的随身之物,都扔进了深渊。可即便如此轻装简从,却还是无所措手足。腿肚子发颤,直打哆嗦。这便如何是好!连急带吓,竟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无用,哭亦无果,神仙可能此时都睡着了,还是得想法子自救了。于是草就了求救书,绑上石块儿,活用了一回成语,投石问路!上天自不欲绝韩,终遣采药者拾到求书,才把他救了下来。
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后人,居然在苍龙岭此处的崖壁上,赫赫然给凿刻了“韩退之投书处”的标志。窃想韩老夫子如果也学会了穿越之术,回而观之,一定会心中不爽,大呼岂有此理!因怯而哭,之于君子大儒,那总归不是啥光彩体面之举。还不得嗔怪斯人有辱斯文,搞商贾炒作,沽名钓誉啊!会不会再因此提起诉讼,打侵害名誉权的官司,也未尝可知了。
四
手蹬脚刨,爬了这么久,是不是眼观秋山景,身处华岳中,一定很惬意吧?现在回想起来,惬意没挨上几寸,“丢人”却徒增了几分!
累得都丢盔卸甲啦,可那个袖珍男,此时已俨然成了教官,像对学员那样的不客气。舌头上露出了能伸缩的小鞭子,“快走,快爬!”不停地抽着我。他脚上穿的是布鞋,步子比猴子捣腾得还快。我却是为参加国家的会,特意穿了双从哥哥那儿讨来的,军官配发的三接头皮鞋,又沉又硬。人前贼亮特帅,爬山可就亏大了,这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乐汉子不知苦汉子屈,可自己这“委屈”能朝谁诉!更可恶的是,他还动不动就回过头,拿出那个最叫我害怕的杀手锏敲打我,“赶不上火车,卧铺一作废,你就等着坐硬板儿吧!”我的妈呀!他算是瞅准了我的软肋捅咕我。找了个小祖宗看着,这能怪谁!看起来我是别无选择,只能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地服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也跟着他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