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四口老井(散文)
三十年前,老家村里曾有过四口水井,呈“井”字形分布村里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确切地说是五口,其中一口在北线两口井之间,在我记事起,不知什么原因被人用磨盘封上,其他四口井后来也陆续被封上或填平。
我对东北角这口井最熟悉,因为它和我家靠的较近,坐落在“大肚家”屋后。大肚是一位村民的外号,当时在村里叫人外号很正常,谈不上侮辱性。很多人外号叫的比大名都响,“和尚”“拉巴”“憋棍”“老笨”“黑顺”……大抵都是以长相和性格取的,村民之间开开玩笑也没人怪,叫着顺嘴儿也显得亲切。这处井台高于平地十几公分,因常年潮湿,井台边长有苔藓。虽然大人们常警告我们不要去井台边玩,掉下去会淹死的,但农村小孩子哪有这么听话。放学后我们常来井边玩耍,往里扔个石子或碎砖头,听着“扑通……扑通”的水声,看涟漪向井壁一圈圈扩散。我时常趴在井台上边看井里的青蛙向井壁攀爬后再掉下去,边背诵课文“坐井观天”。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感觉井里的青蛙好可怜,一辈子注定只能看到井口大的天。“坐井观天”虽是个贬义词,但也让我们学会了当一个人的认知有限,你给他讲大道理扯着嗓子说破天都没用。同时也明白当自己能力有限时不要过于固执,在自己认知的世界外还有更大的世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在这口井附近,常看到一位特别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被一个黑色网笼发卡拢着,棕红色皮肤满是褶皱,头很大脸也很大,身子显得很长是因为两条腿很短。她是大肚的母亲,一位侏儒症患者,据村民说还是养母。按辈分我该叫她老奶奶。她虽身材矮小但为人和善,喜欢和孩子们说笑,因此,村里很少有孩子取笑戏弄她。由于她家处在十字路口东北角,每当夏季,很多村民晚饭后,都喜欢来她家门口乘凉拉呱。至今她家院子虽已没人住,但墙外依旧放着一个石磙、几块石头、几个小板凳,夏天的晚上,还有几位老人来这里拉呱。当村里来了说书人或耍马戏的,也会选在她门口或南墙外,这个时候她都会主动提出热水或拿出干粮送给这些异乡人。矮小的身材里藏着一个伟大的灵魂。
清晨时分,偶尔会看到一两个附近的村民来这里打水,他们双腿岔开站在井台上稳如磐石。用一根绳子把水桶放进井里,双手抓着绳子的另一头,有节奏地晃来晃去,随后用力一提,明显能看到他在用力。然后两只手轮换着往上拽绳子,不一会儿装满水的桶慢慢从井口探出头来。两只水桶打满后,村民便拿起扁担放在肩头上,双腿微屈身体下蹲,很精准地把扁担两头的钩子挂在两个水桶梁上,肩膀往上一挺,两腿伸直,稳稳地朝家里走去。他们挑水大都不是人喝,而是给牲畜饮用。在当时,村里大部分村民家里都打了井,安上简易的汲水装置“压水井”,一是在院里方便随时取用,再就是相较于外面的井比较干净卫生。只有离井近的村民继续打井水洗衣服或喂牲畜。他们挑着扁担走在晨风里,步履轻盈,身体随扁担有节奏地抖动,两只水桶在两边同样有节奏地晃动,偶尔有水晃出来,滴滴答答一路。每想起这个场景,心底总会泛起一种莫名的感动与快意。我曾尝试过学挑水但总是眼高手低,看似简单的动作,扁担却始终和我作对,导致身体不是向前趴,就是向后仰,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小时候,母亲不止一次给我讲一个故事,情节至今记犹新。某个村子有两户村民,他们孩子年龄相当。其中一家人家境贫穷,但孩子学习好,很被村里人看好,预言将来定有一番大作为。另一户家境殷实但孩子学习一般,他生出嫉妒心。在一个午后,把学习好的孩子骗到井边,一把抱起头向下顺进井里,他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但杀人这一幕却被井前面一位老者在屋顶看到。老者怕其报复,便把这事闷在肚子里。十几年后,这家人儿子做了官,准备几日后就去赴任。临行前,村里人都来祝贺,唯独老者不去,老者的老伴很是不解:“老头子,人家村里人都去祝贺,你干嘛不去?”老者沉默不语。
几日后,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坐船去赴任,半路海上忽然起了大风,把船打翻,一家人全部落水遇难。当村里人得知这个消息,老者仰天长叹:“老天爷,你终于开眼了。”直到这时,他才把闷在心里十几年的秘密说了出来,老伴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不去贺喜。母亲每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脑补的画面场景总是这口井。我仿佛看到男人把一个孩子头朝下投入井中,老者就站在大肚的屋顶上看到杀人的一幕。所以这口井,始终给我一种神秘感。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想起它,我总会告诫自己万不可因嫉妒生恨,更不可作恶害人。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假或许这是母亲专门编给我听的,只是为了教化我不可作恶,要做善良之人。
离这口井向南约二百米,在老会计门前一棵很粗的大柳树下有一口井,我对这口井不很熟悉,和父亲说起,父亲只说了句“这棵大柳树是咱家的”,但对这口井并没有过多描述。我对它的印象是跟村里伙伴玩捉迷藏的时候在井里看到过蛇,从此对这口井有一丝畏惧感。这口井不久后就被盖上了,由于时间久远,忘记上面是水泥板还是磨盘了?只记得上面有个小洞,孩子们喜欢往洞里看,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把耳朵放在这里听,里面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像是怪兽在低吼,听得心里发怵。有时候我们也会从洞里向下投小石子,一开始有“扑通扑通”的水声,后来则是很小的“嘭嘭”声,不知是不是水干了。
在这口井的西侧,我忘记隔了几条胡同,有一处空地。空地上也有一棵树,但比东边那口井旁的树要小很多。树下面也有一口井,井台较高是砖砌成的。这口井属于村子南段,离我家很远,我对它更不熟悉。记得只见过一次,那是水井旁边一户村民结婚,父母因农活多没空就让我和小妹去随份子。当时村里婚宴中午待亲戚,晚上才待庄乡。由于农村条件不好,平时也吃不上什么好菜好饭,当村里有婚宴,孩子们最高兴了,为占地方来的比较早。我和关系好的几个伙伴占好桌子,有一两个人轮流看着,其他人便在周边玩。
这处井口装有一简易打水装置,利用的是杠杆原理。横杆一头连着水桶,一头系着一个石碾子。打水时,把水桶一头压进水井,灌满水后,拽下石碾一头,有石碾子的重量辅助,一大桶水很容易打了出来,随后倒到自己的桶里。不用时,水桶这头就高高扬起,像个高射炮。虽然我们村子不大,但小时候我很少来这里玩,所以这里一直给我一种陌生感。长大后,我更是很少来这里,这口井肯定早已被盖上或填平了吧!
第四口井位于村里中心街主干道上,村里没修路时,它在路中间偏北处。我记得大致方位是在我幼儿园纪老师的屋后。后来村里修路被填平了。旧房子拆的拆,盖的盖,如今这里已是宽阔的柏油路,井的具体方位我已无从辨别。这口井是村子西段村民的用水主要来源之一。在我的记忆里,记得这里曾有一个打水的“辘轳”,但后来问父亲,他说没有。至今想到这口井,我脑海里依旧会出现在这里的摇辘轳的场景,甚至辘轳上的木质纹路我都记得。不知为什么我的记忆出现了这么大的偏差,难以解释。这口井同第一口井一样应景过一个故事。
抗日战争结束后,有一位老妇人年轻时曾被鬼子糟蹋,但侥幸活了下来,由于身体受过迫害无法生育,便嫁给了村里的一个老光棍。光棍也是个老实人,不嫌弃她,两个人相依为命。后来男人得病死了,村里人开始嫌弃这个老太太,笑话她被鬼子糟蹋过,骂她身子脏。老太太孤苦伶仃无处申诉,便每天坐在井台上哭泣,后来在一天雨夜含冤投井自杀。每想起这个故事,我恍惚间就会看到一位瘦骨嶙峋,孤苦无依的老妇人,坐在井台上掩面而泣,我看她可怜,想去安慰她,她却身子一歪掉进井里。这口井虽然只是作应景之用,但我对它始终心存敬畏。在生活中,也从来不会因某人悲惨的身世去取笑,去排挤他,哪怕在经济上帮不了他,但会给他一些言语安慰和应有的尊重。
数年来,从祖辈们在老井里打水吃,到父辈们在院里安装压水井,到压水机换成汲水电机,再到如今村里都通上了自来水。生活用水越来越方便,水质也越来越干净卫生,我却始终忘不了村里这四口老井。如今喝过这几口井水的村民,大都年近耄耋或已去世,我出生在好时代从没喝过井水,但血液里却留有它的味道,记忆里也写满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