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大意失荆州(小说)
一
建安二十一年夏。
夜幕已临,烛火摇曳,大风卷动军旗,士兵持戟挺立。高大威武的府衙,简洁大方的书房,古朴陈旧的书案,顺直而下的长须,厚如山岳的两肩,熊虎威严的眉眼。
房门被轻轻恭敬敲响之时,案牍群山之间的人似乎并未在意,依旧捧着竹简公文细看,只轻声道:“进来。”
进来之人乃是关平,行至书案前跪拜行礼道:“父亲!”
关羽将竹简缓缓移开,看了一眼关平,随后竹简又完全挡住了那如岩石雕刻般的脸,问道:“不在军营值守,来此何事?”
听了关羽询问,关平这才抬起头来,依旧跪在地上答道:“回父亲,儿今夜不需值守,故而特来看望父亲,明日一早便回。”
关羽嘴角微微上扬,轻轻放下竹简,道:“起来吧!”
关平缓缓起身,脸上有些惶恐,正不知如何答话时,关羽问道:“用过饭了吗?”
自己突兀地离营回家,父亲温暖地体贴关心,关平总算身心轻松地走向关羽,道:“用过了!在军营之中用的。”
关羽看了看身着布衣却满脸尘土汗渍的关平,轻声认真地问道:“何事如此着急?”
作为儿子,作为部属,关平自然知道的,关羽每隔数日都要到各营寨巡视,甚至亲自操练,自己思念看望的借口在父亲面前便如孩童哭闹,再次无法回答时,关羽收敛面容,稍加严肃道:“知子莫若父,你星夜而来,并非家事,而是国事,懂吗?”
被父亲看透心思,是轻松幸福的事,关平却低下头答道:“是!”片刻之后方才抬头,沉重道:“父亲,今日之事,已传至军营,众将皆有疑虑,士卒颇有议论。”
听了关平的话,关羽面容并未有任何变化,只是将竹简慢慢堆起,案桌上空出一小片后,又缓缓摆出两个酒杯,方才道:“坐吧。”
关平从一旁拿来酒壶,倒满两杯后才在关羽对面坐下。
关羽拿起酒杯道:“今夜你我父子不需值守,也未穿官服披甲胄,连夜奔来定有疲累,饮一杯吧!”说完便仰头一饮而尽。
关平虽然犹疑,却也只能举杯。
关羽放下酒杯,又捋了捋长须,问道:“是否因为我今日骂辱来使、怒拒求亲?”
关平道:“是,孙权毕竟一方之主,又与我主联盟共拒曹操,遣使求亲,父亲若是不愿,婉拒即可,为何发怒,骂而不许?”
关羽并未发怒,轻声问道:“你等担心此举恐致联盟破裂,甚至开战,坏我主兴汉大业?”
关平答道:“是,毕竟国贼曹操势大,我主初得西川,仍需联合孙权方能抗拒……”
未等关平说完,关羽再次问道:“除此之外呢?”
关平看着不动声色的父亲,有些犹豫,思索片刻之后方才答道:“平西将军来归我主,又立功于成都城下,父亲竟不远千里书信问于军师将军……”
关羽终于会心一笑,随后道:“得军师将军回信后,不仅喜形于色,还公之于众,对吗?”
关平虽知父亲之心,然而事实俱在、流言不止,只能支支吾吾答道:“是的……”
关羽闭上眼睛,面容之中似乎有怒气和失望,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许久之后才睁开眼睛,叹息一声道:“关平,你是我的长子,你我血脉相通,旁人不懂,你也不懂吗?”
原本跪坐的关平立刻用膝盖后踢两步,立即拜倒在地,不能言语。
关羽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并非不知,也不是不懂。”
关平头倚地面,他很痛苦,他的痛苦不是因为父亲失望,也不是因为父亲生气,而是心疼。
关羽仍然端坐,脸上竟露出一丝欣慰,道:“自古多有联姻为盟,然此乃人主之事,若孙权意在求亲,只能西往成都求见我主!我若应允,便是篡逆!便是自绝于我主,孙权乃一方诸侯,会不知如此浅显之理?况且已遣大舟迎孙夫人东去,旋踵又求亲于我,匹夫也知其中之意!”
关平缓缓起身,看着关羽坚决的面容、坚定的眼神,低头道:“父亲,孙权如此低劣之挑拨,众人并非不知,只是……”
见关平依然犹豫,关羽道:“只是孙权毕竟一方之主,又与我主联盟抗曹,遣使求亲之举虽至为不当,又蓄意挑拨,然当此新得西川、发兵汉中之时,应设法维持联盟,若孙权与我交恶,得利之人乃是曹操。”
关平答道:“是的。”
关羽笑道:“懂了,他们知孙权挑拨之意,也知利害关系,只是对我骂而不许之举有异议,所以让你星夜而来,是吗?”
关平依旧低着头,答道:“是的,众人皆知我主英明,也知父亲忠义,更知我主与父亲恩若手足,故而以为孙权挑拨之举定然无用。”
关羽身体往前稍微倾了倾,问道:“你以为呢?”
关平抬头看着关羽道:“父亲……”语气面容皆十分犹豫。
关羽道:“直说,实说!”
关平咬了咬牙道:“儿以为,主上英明,自然不受挑拨,然而此乃国事,并非私交,不可以私恩私情度之,自古大将领兵在外,拥兵自重乃最大隐患,主上信任虽然重要,但国家信任则更为重要,并非人人都如主上神目宽容,也并非人人都知父亲之心,若有人心中犹疑,便是隐患,如此一来,主上便不能凝聚众人之力,孙权的挑拨目的便已达成。”
听了关平的话,关羽眼中已有满意、欣慰之情,道:“说下去!”
关平低头再拜,道:“父亲,儿子不孝,正因国事为重,正因主上信任,儿以为父亲怒骂之举似有不妥。”
关羽并未生气,而是起身走到一旁,抚着架上佩剑道:“所以你也以为,我只需拒绝即可,不该发怒,更不该骂辱其使,是吗?”
关平依旧席地跪坐,低头道:“是的……”
关羽走到关平身边,抚了抚关平肩膀,道:“我若以不合礼法拒绝,孙权再来,又当如何?”
关平似有感悟,仰头看着关羽道:“孙权毕竟一方之主,自有尊位,如此过分自卑,并非人主所为,但其目的既是挑拨,若另寻他法再来亲近父亲,确实不胜其烦;即使父亲一一婉拒,如此往复,国中军中必然犹疑。”
关羽走到地图旁,眼睛盯着地图,盯着荆州,道:“你所言不错,但并非要点。”
关平起身,走到关羽身旁,疑惑道:“并非要点,请问父亲,要点在于何处?”
关羽并未回答,而是抬手指着地图,指着荆州辖下的湘水以东地区。
关平疑惑道:“长沙、桂阳二郡?”
关羽问道:“不明白吗?”
关平思索片刻,道:“彼时我主先率大军入川,后又召军师、张将军、赵将军等率军溯江西上,独留父亲守荆州,孙权趁我军空虚之时攻我疆土,吕蒙仅以书信便使二郡开城叛降,父亲是担心……”
关羽背负双手,挺直而立,道:“不错,一封书信断不至此,必是长久之效。”
关平道:“荆州本是一体,而今一分为三,我主又与孙权为盟共拒曹操,两家交往不断,父亲此举不仅是拒绝孙权,使其不敢再来,更是告诫我方官吏将士,不可私交孙权?”
关羽叹息沉默,关平也沉默,他们知道两家私下的交往不断,也知道情况的严重程度。
片刻后,关羽问道:“我与主上相知时日、恩情皆远胜于军师,而平西将军之事不问主上,却问军师,你可知为何?”
关平道:“我原以为军师将军身在幕府,助主上统领内外,且此言问于主上不合礼法,父亲才问军师。”
关羽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再问道:“我等追随主上,誓以共死,以复兴为已任,主上待我厚恩,平西将军原是一方诸侯,名震凉州,如此豪杰归于我主,于中兴大业大有助益,我为何要问其才谁可类比?莫非担心其才干胜于我,名位高于我?”
关平语气坚决道:“不!”
关羽轻轻一笑,问道:“为何?”
关平道:“父亲当初弃曹操而寻主上,难道因为曹操兵多将广,不得大用?难道因为主上缺兵少将,必然重用?既然不重名利,又怎会担心旁人才干胜于自己,又怎么担心旁人名位高于自己?”
关羽扭头看着关平,嬉笑道:“你难道不曾听过见异思迁、人心易变?”
关平也笑道:“父亲方才曾言知子莫若父,然若子不知父便是不孝,即便真如父亲所说见异思迁,主上任平西将军都督临沮,而临沮乃荆州治下,父亲董督荆州事,平西将军实已在父亲之下,父亲为何还要如此问?”
关羽并未说话,而是走到门口,向侍卫轻声吩咐道:“取些热饭来!”
侍卫走后,关羽走到一张空闲小案旁坐下,关平也走过去坐在一起旁。
关羽道:“你刚才的话并未说完。”
关平道:“平西将军曾是一方诸侯,却是穷途末路之时才来归附,虽有震怖之力,然取成都乃重兵围困之功,随即拜为将军,都督临沮,不仅荆州诸将,入川诸将也有不服之人。”
关羽沉默片刻后道:“你依然没有说完。”
关平也犹豫了片刻,道:“虽是小人之言,但儿不得不说,平西将军虽是名将之后,雄烈过人,却有自傲意气之嫌;弃父起兵,不合人子之道;穷困时南归张鲁,不久又背张鲁而归我主,似有反复之嫌。”
话刚说完,一名侍卫捧着酒饭进来了,在关平疑惑的注视下摆好,随后又退了出去。
关羽并未立即举箸,缓缓道:“我主起自北方,兴于荆州,彰于西川,如今虽地跨二州,须以荆州为本,你可明白?”
关平低头道:“明白。”
关羽道:“你既然明白,为何还要星夜赶来?”
关平沉默,不能回答。
关羽道:“你既知原由,流言之事应有对策,你既明形势,对策应有分寸。”
关平道:“明白,儿这就动身,返回军营。”
关羽将正要起身的关平拉住,道:“不着急!”随后将冒着热气的饭食推到关平面前,“虽然用过饭了,一路奔来想必腹中已又饿了,再吃些吧。”
关平开心笑道:“谢父亲,确实有些饿了!”
看着端起碗就狼吞虎咽的儿子,关羽心中有些不忍,道:“如今并无大战,各营各寨也防守严密,即便有事也能应对,但用过饭后,你还是立即回去吧。”
关平道:“好!”
关羽也端起碗筷。
关平将碗中饭食吃完后,发现关羽方才吃了一半,眼前的巨人已不再是白马城下的时候了,只能轻轻放下碗筷等待。
看见关平已放下碗筷,关羽道:“回去吧!”
关平再拜,道:“是!”这一拜不是部属之礼,这一拜是人子之礼。
二
建安二十四年春。
残阳如血,浸染大江,楼船起伏,斜映江陵,旌旗随风呼啸,城门威严肃穆。
不远处,一行人顺着大路狂奔而来,只十余骑,却有千军万马、纵横天下之势。城门处通报身份并检查确认后,马队径直往太守府衙奔去。
马队未到,南郡太守糜芳已在府门等候;马队停下,来人未曾下马,糜芳上前拱手行礼道:“关将军!”
关羽翻身下马,拱手回礼,爽朗笑道:“子方兄!”
糜芳道:“将军一路奔来,想必有些疲累,快请快请!”
关羽道:“好!”随后走在前面,糜芳在侧,随行护卫拢住马匹,除四人佩刀跟随关羽进入府衙,其余全都立于府门外。
糜芳抬手大声招呼道:“快!正厅布置酒宴!”
关羽停住,伸手按住糜芳的手道:“子方兄,不必如此……”
未等关羽说完,糜芳打断道:“将军统兵在外时日长久,难得回城,糜芳知当下形势严峻,此乃私宴,将军勿要推辞。”
关羽正色道:“关羽并非此意,此次回城实有要事与子方兄密谈,不需酒饭!”
糜芳道:“既然如此,就依将军,你我书房密谈,来人,备好客舍!”
关羽再次阻止道:“也不必客舍,我等带有口粮,更换马匹便好。”
糜芳疑惑道:“怎么?将军今夜就要走?”
关羽道:“前方紧急,汉中形势尚未明朗,备好船只,关羽今夜还得过江去公安见傅将军。”
糜芳道:“军粮生冷,还是用些热饭吧,必不耽误。”
关羽道:“好吧。”
糜芳随即转身吩咐:“快去安排!”
随后引关羽往书房去,并于一案两侧分宾主坐下,关羽主座。虽未入夜,书房灯火已经备好,两人落座之后便有卫兵端上热茶。关羽的四名亲卫分立房门两侧,再往外的院门才是府衙护卫。
糜芳倒上热茶,问道:“将军,前方战事如何?”
关羽并未饮茶,而是捋了捋长须,道:“曹仁已攻破宛城,斩杀侯音、卫开,现已回军樊城,令吕常守襄阳,又令庞德率其部曲骑兵屯樊城以北十里……”
未等关羽说完,糜芳立即起身,寻了张荆州地图铺在案上,认真查看。
关羽道:“曹仁百战之将,依据樊城襄阳,令庞德在外游弋;两城坚固难攻,又隔汉水相望;庞德原为平西将军部将,随张鲁降曹操,其部曲出自凉州,骁勇异常。”
糜芳抬头看着关羽,笑道:“曹仁乃曹操从弟,更是方面统帅大将,携重兵屯樊城,本是讨伐我等,与将军战,现今我军兵锋即将直抵襄樊城下,可见形势已然逆转。”
关羽道:“确实如此,但我军若要攻占两城,仍非易事。”
糜芳正坐,问道:“将军,在下仍有疑惑,去年十月,侯音执南阳太守反曹,曹仁率军围而攻之,樊城正是空虚之时,将军为何只是步步为营缓慢推进,而不是大举进兵直捣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