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乡村墓葬师(散文)
涛子生下时就把家人吓了一跳,他的左眼里有块圆圆的白斑,看上去像是有两个眼孔,一黑一白。这白斑会不会变大,连经多见广的医生也说不清将来会怎样,更是缩手缩脚地不敢去挖除。
涛子爹喜欢打猎,他已记不清有多少狐狸獾狗黄皮之类的野物死在他手里。看到孩子怪异的眼神,他想这是不是哪个野物觉得冤屈托生过来寻仇的,想着想着脊背上就流了冷汗,和涛子妈一商量,便把涛子扔到了村后的乱岗子里。那时乡村里没人会管生孩子的事,好多人孩子多得像猪狗一样不稀奇,孩子们被粗放地散养着,患了重病后还常被扔到乱岗子里,任野狗野猫啃了去。那天,瞪着赤红眼睛的野狗寻味赶来,看到涛子正含着粉嫩的小拳笑着,野狗便围着他打转,没有一个敢上前撕咬的。到了天亮后,涛子爹看到了让他一生都难忘的一幕,几只野狗卧在地上护着儿子像护着它们的幼崽。这孩子的命硬啊,连野狗都不敢招惹。他又把儿子抱回了家,权当是多养了一只会吃饭的小猫小狗。
几年时间过去,涛子左眼里的白斑并没有像家人希望的那样停止生长或是消失,相反那块白斑还像云一样地扩大着,大的已遮住了眼孔,他的左眼看东西时也越来越模糊了。同龄的孩子便叫他阴阳眼,有人编得更神,说涛子这样的眼能看见鬼魂,能让鬼魂听他的,话说得有鼻子有眼像真的一样。大家便觉得涛子身上总有一股看不见说不清的神秘味儿,便自觉远离了他,害怕万一惹得他不高兴,会招来鬼魂的报复。他时常孤独地走在放学的路上,眼望着远方。没有人知道他看什么、心里在想什么。因为眼睛影响了学习,每次考试都是垫底,那些不屑与嘲讽的目光膏药似地贴着他,让他心烦不止,还没等读完三年级涛子就不去读书了。
涛子后来又学了兽医,学了木匠,学了瓦匠。他当兽医时给猪做过节育手术,因为看不清血管,那头猪手术后血流不止,最后不得不赔了猪钱。做木工时,他常画错了线,满地废掉的材料让主家心痛得要命,做瓦工垒墙时尽管他很用心想把墙垒直,最后还是把墙垒得歪来歪去,很快就没有人再愿意请他做事了。一事无成的涛子常抱着长箫坐在河堰上呜呜地吹,谁也听不懂他吹出的曲子里是哭还是笑、是喜是悲。
村里大响的媳妇死了,是吊死的。大响三十多岁时,家人用他妹妹转亲才换来了这个媳妇。媳妇娶来后,大响就急着想和女子同床生娃,但那女子每次都不让他挨身。大响气急了就打,不管不顾地往死里打,累得自己满头满脸的汗水才会歇手。那女子挨打后更是不从,便被锁在室内,女子想逃又逃不掉,感到绝望的她便选择了自杀。女子的家人亲友知道后一齐结伙涌来,女人们就坐在地上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哭骂,骂大响是没有人性的畜牲,会不得好死。男人们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们见东西就砸,新房里外的东西全被砸了个稀巴烂,又在房顶捅了个大窟窿。既使这样还是觉得不解气,又扬言谁安葬这女子就跟谁拼命,就让尸体摆在新房里。
那段时间全村被搅合得不宁,大人孩子天黑后就闭门不敢再外出。这样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尸体臭了还会引来瘟疫,村里有头脸的人物就出面从中调和。最后大响赔了那家一笔钱,对方这才松口不再追究。
此时女子的尸体已经腐烂发臭,墓葬师孟爷接到收敛的活后觉得很为难,因为没有人愿意帮他把尸体抬到棺材里。本来暴死的人就让人感到害怕,现在发出的臭味又熏得人喘不过气来,闻了那气味后,气味就像牢牢地沾在身上,钻进了五脏六腑里,又融入了血肉,满头满脑子里都是那味道,好长时间才能消失。
为了不让血水流出,孟爷在棺内铺好了一层厚厚的青灰,接下来该让尸体入棺了,但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帮忙,谁也不想沾染到臭气,大伙只在远处看着。就在孟爷发愁找不到帮手时,涛子来了,孟爷的眼前不由地一亮,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阴阳眼,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啊。两人便一前一后地架起裹尸的床单,小心地把尸体放入了棺内。涛子说,那天他好像被人推着一样不由自主地来到孟爷的跟前。第一次敛尸葬人,怕涛子的心里会留下阴影,孟爷丝毫大敢大意,事后特意让人备了几个酒菜,把涛子灌得大醉。涛子第二天醒来后脑子里仍是晕乎乎的,头天做了些什么他已模糊得记不清了,自然也忘了那臭味。
涛子自此就跟着孟爷做起了墓葬师。谁家死了人,他们会第一个赶到,趁着遗体尚温,他们先帮着换好衣服,接着又帮逝者净手净面,让逝者干净体面地离开人世。遇到僵硬的尸体会很麻烦,要先用温水将逝者的关节温热,关节活动开了才容易换衣服。这样的事情做多了,涛子的胆子也变得越来越大,他后来竟敢用绳子把自己和逝者的脖颈套在一个绳圈内,然后颈部发力拉起逝者,脸对脸地给逝者换衣服。有人问他怕不怕。他回道,把逝者当成自己的亲人还有什么可怕的,想着人活于世的脆弱、无力去抵抗死亡的可怜,心里就只剩下同情怜悯了。换好了衣服后,接下来就是入棺、封棺,他们还要主持着家祭路祭穴祭等一系列繁杂而冗长的祭祀活动。
几场葬事下来后,涛子已熟练地掌握了安葬的整套程序,离开孟爷的指导他也能独自主持葬礼。愈见沉稳的涛子也改变了人们对他的看法,他由别人眼里的废物变成了让人敬畏的半人半神,在村里甚至比村长的威望还要大。人们敬畏村长是因为他能掌管着人们的利益,脱掉了权力这层外壳,哪个村长下台后不是灰溜溜的无人再愿搭理。而涛子不是,他是真心帮人做事的,尽管人们心里不想用到他,但又离不了他,谁也不知道谁啥时候会死去。
孟爷打了一辈子光棍,他不愿徒弟也像他这样娶不上媳妇。做个墓葬师怎么了,谁说咱们就该低人一等,谁敢说他家里用不到墓葬师。墓葬师也有他们拿捏人的手段,葬礼的每一个细节都由墓葬师掌控着,这样不行那东西也不能缺,不然死者就过不了奈何桥。想整治谁,他们借着葬礼的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行。被惩罚的人挨了罚还觉得他们做事认真,对他们感激涕零呢。当然他们的心里也有杆秤,从不去为难好人。说到婚姻这也是孟爷一辈子的遗憾,好人家的姑娘不愿嫁给他们,人们总觉得他们身上带着晦气,让人有一种难解的压抑。但在孟爷不懈地努力下,还是给涛子找了个离过婚的女人。那个女人因为受不了离婚的打击,脑子变得时好时坏,犯病时见人就傻笑。这样也好,傻人没有多大的欲望,傻人不知道害怕,吃饱了也不去闹腾。在婚后宁静的日子里,涛子叔仍像孝敬爹娘一样孝敬着师傅,爷俩常一壶酒喝到睡觉前。
见过众多的生死,在生与死的缝隙间讨饭吃,他们主持过最寒酸的葬礼是没有酒宴也没有音响的葬礼。一次有位孤寡老人离世了,等孟爷和涛子赶来时,老人的亲戚们正捉凳提桌、端盘拿碗、搬缸倒灶,大家心安理得地抢着老人的家产,甚至连一根的木棍也没舍得放过。按乡里的风俗谁出面挑头安葬,老人的家产便留给谁作为补偿。现在值钱的东西已被大家搬得一干而净,谁还愿挑头安葬,谁不知道买棺、办宴、挖穴处处都离不了钱。孟爷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道,本该能办得风风光光的,现在老人的事也只能由咱们来管了,多用点心做得仔细些,他的魂魄还在天上看着呢。涛子当即拍了拍腰包,示意他带来的钱足够。经办过多场葬事,很多人的一生都装在了涛子的心里,现在的涛子已能想明白许多事理,不管穷富谁都要经历出生时的血水长流,胞液腥臭;也要经历过学步时的跌倒痛哭;长大后,又要经历身体上的劳累伤痛与心里的各种愁苦煎熬;到了老年又要面对着疾痛缠身、亲友的远离。争争闹闹了一辈子直到蹬腿咽气这才能安歇。有钱也好无钱也罢,人生都是苦的呢,这样的孤寡老人当然会更苦。
给老人换衣时,涛子看到老人的双手紧抱在胸前,手里护着一个小布包。涛子费了一番力气才把那布包拉扯到自己手里,原来布包里裹着厚厚的一匝钱,捏捏那厚度该是上万有余。这老头生前省吃俭用,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攒够这么多钱啊。孟爷怕嚷开了会惹来麻烦,那些侄男甥女们红了眼地抢走老人的东西,见了这钱还不大闹起来,他便对着涛子摇了摇头。他可不想便宜了那些人,老人生前没少周济过他们,而他们谁管过老人的吃喝拉尿头痛脑热,老人躺到了又趁机来捡便宜,这更让人觉得可恨。葬过了老人后,孟爷莫名地叹道,上天总是把彻悟的时间留在人生的最后,让人没有时间去弥补,没想到一个孤寡老头竟做得这么周全。
有一天,孟爷洗了澡,刮净了胡须,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夜晚他们和往常一样喝了酒,孟爷说这几天屋后的夜猫子叫得瘆人,怕是那边又来领人了。涛子摸着耳朵道,他什么也没有听到。第二天涛子叫孟爷起床吃饭,连喊几声也没人搭理。涛子到床前试了试师傅的鼻息,孟爷果然睡死了。
送走了孟爷,涛子打开他的行李箱,箱子里有个木盒。看到木盒里的钱,涛子楞住了,他想这人啊一辈子究竟活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