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记忆中的“打麦场”(散文)
当五月的麦子泛起金黄的时候,沉睡一冬的打麦场便苏醒过来——新麦开始在这里分娩,希望开始在这里升腾。
在乡下,人们去打麦场干活,叫做“上场”;为防止粮草被盗,晚上住在场上,叫“看场”;突发天气状况,抢拾场面上晾晒的庄稼,叫“抢场”。此外,还有“打场”(碾压谷物)、“扬场”(去除谷物的杂质)、“砍场”(修理场面)等说法。
场面,及周围设施都有考究。通常情况下,油菜,或大麦收割之前,就要整理场面。在整理过程中,先用牲口拉着耙地的铁耙,清除杂草、杂物,耥平地面。随后,在耙好的场面上铺麦草,并在麦草上浇水。待水渗入地面,去掉麦草,改用麦糠覆盖,然后再用人拉碌碡反复地碾压。经碾压后的场面,没有裂纹,光滑如镜,堪比柏油路面。
为防止场面引发火灾殃及大场周围田里的庄稼,也为了场面排水的需要,老家大场的北面和西面开挖有壕沟,南面濒临汪塘,东面是低洼的路道。同时,场面的边上,还放有盛满清水的诸多水缸。场的北面和西面,建有储存粮食、种子,及农具的仓库。
收割后的麦子,从田里运送至场面后,为便于晾晒、碾压,要用铡刀切掉麦穗头。此“铡麦子”的劳动,往铡刀口放麦捆子的人最辛苦。蹲在地上不停地劳作,时间久了,腰酸背痛,腿脚麻木。稍有不慎,还容易发生安全风险。我父亲右手上的中指,就是被铡刀切断的。血,汩汩流淌,染红了麦草,染红了眼前的场面。听到父亲受伤的消息,我顿感撕心裂肺般的疼。直到如今,那饮血的铡刀,仍在我的记忆里闪着冷光。
晒干了的麦穗头和麦秸秆,分别铺放在场面上碾压。麦收季节,既要收,还要种。极少的几头牲口,都在田里耕地、耙地,场面上只好靠人工拉碌碡。通过一圈又一圈,无穷无尽地碾压,麦粒儿便从麦壳中剥离出来。
拉碌碡会给人以麻木的感觉。男人光头,光膀子,光脚。除了屁股上的裤头,和肩膀上的毛巾,身上再无长物。这些人不知道何为防晒霜,对皮肤的保养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为什么“不怕晒,晒不怕”?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久经“烤验”而烤出来的。就是说,光膀子在烈日下烤一天,皮肤会发红、疼痛。第二天会一层一层地脱皮。第三天,便不再脱皮,也不再疼痛了。我就有过亲身的体验,光膀子凉快,还省却了洗衣服的烦恼,挺好的。此外,拉着碌碡,无聊地转来转去,人会犯困。困了,则会摔跤。摔跤了,轻则被人耻笑、呵斥,重则会发生安全事故。
麦秸秆经过碾压后,由黄伴随着黑,黑又渗透着黄的样貌,变做了白灿灿的“银条”。而这些白灿灿的银条,是用来喂牲口的,也是为以后年轻的女人们,在家生孩子无偿使用的。我的两个孩子,都是在麦瓤子窝里出生的——贫穷,限制了人们去医院生孩子的想象。
惊心动魄的劳动,当属“抢场”。正热火朝天干活的时候,天上突然来了一片乌云,乌云中突然又划过一道闪电,豆大的雨点子就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人们像鬼似地呼号着、忙碌着,好不容易把粮食柴草堆起来,天上的乌云又溜走了。
最烦人的是,有时抢场发生在夜间。眼见收工时天气晴好,脱粒好的麦子堆放在场面上,上面用麦草简单苫盖一下。可到了午夜时分,天边突然传来了雷声。这时,生产队长就不得不一边敲着铜锣,一边吆喝着人们起来抢场。铜锣声、吆喝声,撕裂了沉睡的夜幕,也惊醒了熟睡中的人。一骨碌爬起来的人们,闻着暴雨前的土腥味,箭一般地窜到场上,匆匆忙忙地向仓库转运麦子……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喜怒无常,就爱和打场的人开玩笑!
“小麦上场要紧打,过了夏至别怨天”,这是麦收时节的一句俗语。可是,处处都靠手工劳作。尽管起五更,睡半夜,忙的脚不沾地,在夏至之前,从来都没完成过脱粒任务。有一年,因阴雨连绵,烂了两千斤小麦,足足打了一个月的场,才使得粮归仓,草归垛。
事后,人们算了一笔账。生产队种植二百亩小麦,每天在场上出工的人数二十五个人,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即使二十天完成脱粒任务的话,累计用工也是五百个工作日。计算的结果,平均每两个半的工作日才能脱粒、晒干一亩地的小麦。其劳动效率的低下,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
打麦场在具备对麦子碾压、晾晒功能的同时,还具备对其他谷物的脱粒、晾晒功能。随着季节更替,打麦场迎来了新的忙碌。
秋天,玉米、稻子、高粱、棉花等作物纷纷登场。白白的,红红的,黄黄的……一片如火如荼的景象。
稻子用碌碡碾压,容易造成米粒破碎,人们不得不以摔打、脚踩等原始的方式脱粒。后来,人们发明了脚踏式滚筒脱粒机脱粒稻子。再后来,又发明了电动喂入式滚筒脱粒机。脚踏的也好,电动的也好,因数量极少,为了赶时间,稻子脱粒,常常都是白天夜间连轴转。即,人可以换班休息,而机器夜间也要不停地工作。
夜间脱粒稻子是有夜宵的,而这个夜宵就是每个参加夜间劳动的人,都可享受一碗大米饭的待遇。父母亲夜间在场上劳动,所得到的米饭是舍不得吃的,而是天亮收工时,把米饭带回家,给我和弟弟吃。
电动滚筒脱粒机,因构造简易,操作不当,特别在夜间人困马乏的情况下,极易发生危险。邻居家的女孩小翠,长得亭亭玉立,还心灵手巧。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会裁剪衣服,会绣花,还会用麦秸杆编制出戒指、蝴蝶结一类的小饰品。由此,她得到了很多男孩子的爱慕与倾倒。我曾天真地想,长大了,能娶这样的人做老婆,该是怎样的幸福啊!
可是,劳累一天的小翠,晚上仍坚持在场上加班。谁也没想到的是,困极了,一个瞌睡,她的一只手被卷进了滚筒机,待断电拆卸机器,取出手臂后,却发现已血肉模糊。最后,她只好在家人的陪同下,去县城的医院做了截肢手术。她的右肢没有了,她成了让人目不忍睹的残疾人!
那个年代,玉米脱粒是没有机器的。生产队只好把玉米棒子,按人口分到户上,由一家一户自行用手“搓”。搓玉米的工具,主要是剪子,或用如同铁钉般、一头带尖的钢凿子。用这些工具,先从玉米棒子上“钻”出几道沟,然后用手把余下的玉米粒搓掉。此搓玉米的办法过于笨拙,特别是用剪刀钻玉米,常会把人的手掌钻的鲜血淋漓。
为晾晒方便,大多数的人家,都在场上搓玉米。灿烂的秋阳下,三人一伙,五人一簇,和和美美地,辛劳中沐浴着幸福。
扩大打麦场规模,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的。那时候,农村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加之化肥农药及良种的推广普及,粮食产量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以前一个人用镰刀每天能割三亩地的小麦,现在,因麦子长得稠密,一天连一亩地的麦子也难以割完。粮多,柴草多,收上来的麦子放不下,就在老场的不远处,开辟了一个新的打麦场。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粮食和柴草,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打麦场!
因为庄稼从播种,到田间管理,再到收割脱粒,全面实现了机械化,不知不觉间,打麦场就被取消了。与之相应的是,以前诸如碌軸、水稻滚筒脱粒机、杈把、扫帚、扬场铣等场上用的农具,也都不见了踪影。
机械化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二百亩小麦,只要一两个人使用联合收割机作业,两三天时间就可以完成收割和脱粒任务。同时,因市场粮食和食品极大丰富,购买方便,储存粮食的现象已不复存在。煤气、电器的使用,用柴草生火做饭的现象也不复存在。大多数人家的粮食,在地头上便卖掉了。柴草则或者还田,或者卖给了造纸厂。
原始的、近乎野蛮的生产方式,与先进的、文明的机械化作业,无论从效率或人身安全上,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农民,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农业,对农民来说,已变为副业,变为休闲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