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酒家】瑶岭花事(散文)
她是我同学,叫小花,高中一毕业就嫁到了瑶岭。
瑶岭是一条古道,也是文成县最偏远的山村之一。村庄处在巍峨的青山脚下,一条小溪,一片田野,几坡旱地,几十座新房旧舍,沿水而建。人丁数百,大部分在外地打工或经商,待在村子里的,不足一百。
第一次去小花家,是在前年的早春二月。
彼时,瑶岭檵木花开得正盛,像下小雪,白得发亮。田野上的油菜花乍开,金灿灿的,在阳光下黄得刺眼。小花家有两座房子,一座老屋,一座洋房。我先来到洋房,她不在家,邻居老人告诉我,说她在后面的老屋呢。走上十几级石阶,一幢三间两层的旧房子便呈现于眼前。外石内木,顶盖青瓦,房前是院子,矮墙边有一株老桃树,被雷劈了半爿,枯瘦着枝条,不见花朵儿。
大门敞开着,一进屋,看到老屋中堂的供桌上,摆着观音菩萨的塑像,檀香袅升,俨然成了佛堂。中堂前的院子里,小花跪在蒲团上。我悄悄进入,她居然毫无察觉。我看到她脸若菜色,淡眉低垂,素面朝佛,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数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蒲团边,放着一双褪色的虎头鞋,鞋尖缀的银铃被香灰掩去了光泽,那是她儿子童年穿的鞋子。几年前,她唯一的儿子出车祸死了,抛下她儿媳妇和三岁的孙女。她在极度悲痛之后,便信了佛。过去,她也算是一棵发如乌云、眉清目秀的美人花,现在却一袭青衣,早早地白了头,仿佛山上的檵木花,全都开到了她的头顶。
直到我叫她,她才从幽梦中醒来,寒暄几句后,才到新房忙着给我们烧菜做饭。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来了一个男人。精瘦,结实,戴竹笠,穿迷彩服,眼睛炯炯有神,举止彬彬有礼,像个乡镇干部。他是小花的老公,名叫王小木。小木是个养蜂人,肩挑两个家,他刚从“蜜蜂家”回来,蜜香四溢。饭菜很丰盛——田鱼、芋奶、番薯粉、药兔汤、红烧猪脚、青菜豆腐。酒是缸面清、老糟烧。小花吃素,不动筷。看着我们吃。席间,小木直朝我叹苦,说小花何必呢?吃素又不能把死人唤醒。小木不抽烟,陪我喝了两碗酒。
饭后,他带我去看蜜蜂的家。
蜂巢安顿在老屋后面的山园上。一百多桶,在矮墙上呈一字铺展开来,如长蛇阵一般。小木原先是木匠,蜂箱都是自己做的。山园上,阳光明媚,蜂群在飞舞,如天空上盘旋着一团嗡嗡作响的彩云。蜂群仿佛不知道饿,在蜂箱口进进出出,在白花间你来我往,在黄花中忙着采蜜。
养蜂人过的是追花逐蜜的日子。我弟弟曾经也是个养蜂的。那些年,他携着蜂群天南地北到处飞。西至天山南北,北达蒙古草原,东抵白山黑水,南及两广云南。甘南道上、峨眉山下、青海湖畔、渤海之滨,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去采枣花、槐花、葵花、野桂花、荆条花、椴树花、荔枝花、油菜花、荞麦花。日子过得像大雁,冬季往南飞,春暖又飞向北。
喜爱养蜂的小木哪也不去,就待在瑶岭。
“待在一个地方,这蜂咋养,有蜜吗?”
“好养,你说的那些花,除了荔枝和荞麦,瑶岭都有。”
“真的?”
“当然是真的,山上还有很多野花呢。”
“蜜好吗?”弟弟跟我说过,槐花蜜、椴树蜜、荆条蜜是蜂蜜中的极品。
“当然好了,采蜜犹如酿酒,我家的蜂蜜是纯天然的百花蜜,相当于酒中的五粮液。”小木挺幽默的。
“收入怎样?”
“就那样,比种田要好。”
“小花呢?她帮你吗?”
“她呀!唉,别提了,最甜的蜜,也化不掉她心里的苦。”
说这话时,小木的眼睛噙满泪水,把我的心情也染湿了。
第二次去小花家,是去年的端午前。
百花盛开,整个瑶岭,仿佛在下大雪。石楠花如雪米,缀满悬崖,桐花如白云,飘浮山腰。漫山银色,遍野皑白,白得耀眼。这次,我是陪着县农业局的雷局一起去的。小花家养的蜜蜂,已成规模,只要按程序立项审批,县里有补贴,我代她写了报告,雷局说要到实地看看。事先没有通知小花他们家,有一点微服私访、突然袭击的味道。
那天的前夜刚落过一场雨,水珠仍在树叶间滴落。薄雾在溪涧上弥漫,蜂群在雾霭中出没。小木已把蜂箱搬到了崖下,看到他时,他正用刀片在刮削旧巢脾。那些琥珀色的蜂腊碎屑坠入溪水,打着旋子流向云雾深处。他的身旁,几只白铁桶,盛满了蜜,琥珀色,稠稠的,莹莹的。
我问:“小花呢?”
小木说:“她能干嘛?在家里拜佛念经呗。”
我说:“前次我劝过她的,她怎么就……”
小木说:“她现在只信佛祖,可佛祖又是铁石心肠,我天天给小花吃能滋润心肺的槐花蜜,但就是换不来她当年的笑脸。”
回到小花家,小木扯开嗓子好一遍喊,小花才怔怔地从正堂走出来。
她要留我们吃饭,雷局谢绝了。临走时,我朝雷局使了个眼色,雷局心领神会。他故意大声对小木说:“项目可以考虑,但想通过,必备两个前提,一是还须扩大规模;二是不能搞迷信,因为养蜂是很讲究科学的。”
后来,县里帮他家立了项目,也领到了相应的补贴。
第三次去小花家,是在去年金风玉露的深秋。
十里瑶岭的枫叶红了,像火龙,像燃烧的彩霞,煞是迷人。小花打来电话,说补助资金已经拿到手了,叫我务必前去一起庆贺庆贺,最好是叫上雷局。雷局没去,我去了,她准备了一桌非常丰盛的饭菜。饭前,我特地到老屋转了一下,檀香依旧,菩萨依然。令人惊讶的是,虎头鞋不见了,那本原来搁在佛龛下的《地藏经》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本透着墨香的《养蜂手册》。
“这是咋的了?”我心里一亮。
小木悄悄地告诉我:“变了,她变了!自从你和雷局来过之后,她突然就变得会说会笑了。”
席间,小花陪我喝酒,她不再吃素了。几杯下去,她苍白的脸上就蓦地升起了几缕红霞,就像她家门前那颗曾经被惊雷击伤的老桃树,熬过残酷的寒冬之后,在春风里又绽放出了艳丽的花朵。
今年春天,小花又发来了邀请。我没去。但我可以肯定,如今瑶岭上的那些花朵儿,不再是开在她心头的寒雪了,而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
问候岚亮老师,祝身体康健,诸事顺遂,文思长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