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子的眉眼很清秀，整个人清爽纯情，看起来特别像母亲种在菜地里的一棵小葱，分外水灵鲜嫩。特别是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长睫毛一忽闪一忽闪，像一对蝴蝶在说话，看着是那样的熟悉，仿佛是在哪儿见过的。眼珠却是漆黑漆黑的，像是用一些很纯粹的黑暗集聚而成，天生一时看得忘了神，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子。
　　 此时，他眼前幻出一个穿着绿布衫的小女孩儿来，像一片绿叶儿在他面前慢慢地飘着。而他一直在后面跟着，也不说话，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绿布衫只是在前面走啊走啊，他只是在后面跟啊跟啊，突然那绿布衫一闪，闪在一堵红墙内不见了，他站在那堵红墙外，直到暮色四合，直到牛羊上圈，直到一粒粒星子慢慢地爬上天空。直到后来，母亲站在村头焦急的呼喊声惊醒了他，他才依依不舍地望着红墙内透出的灯光一步一步缓缓地挪回了家。
　　
　　 “大哥，要不要特殊服务？像你这样一个摔锅，给你优惠啦。”天生回过神来。那棵小葱笑盈盈地望着他。
　　 “啊，什么？”天生有些困惑。
　　 “就是特殊服务嘛。保管你欲仙欲死，不满意不收钱。”啊？哦！天生脸红了，他这才从刚才的走神中恍然大悟。那女子已经不由分说骑在他身上，双手已经像两条冰冷的银蛇一样在他全身开始游走，那银蛇柔韧无骨，游走到哪里，天生哪里就一阵颤栗。还有那张红唇，像朵粉嫩可人的小桃花，明灿灿地开在天生的眼睛里，令人情不自禁想要去亲吻里面的花蕊。并且，现在这朵小桃花正向他的嘴巴凑过来，越凑越近，那种诱惑让天生忍不住咽下了一口口水。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全身发烫。心脏也开始激荡起来，全身的血像沸腾了一样，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揪住了那棵小葱。
　　 “天生，在外面可要好好干，妈老了，以后只能靠你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猛然警钟一样敲响在他的耳边，沉重，忧伤，让他心里一惊。母亲一瘸一拐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正向他越走越近了。
　　 “天生哥，我等你，你放心。”又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像小溪一样，潺潺在他耳边，小溪里面有美丽的小红鱼小银鱼在轻快地游动，两岸的青枝绿叶映射在里面溪水里面，那样赏心悦目，一下子荡涤尽了他心里浓重的阴霾与尘埃。
　　 “不要，我该走了。”天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推开那棵小葱。匆匆穿上衣服。那女孩子被天生狠狠搡在一边儿，一时愣住了，眨着长长的眼睫毛手足无措。
　　 使劲关上门儿，离开了那间名叫“蓬莱阁”的包房，天生走在路上。他随手发了一条短信给朋友：家有急事，先行一步。
　　
　　 正是芳菲四月天，路两旁的树叶子绿油油的，一片片像小姑娘小伙子一样，生机勃勃，挤挤挨挨，给人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天生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有说不出的惬意。春天来了，母亲的日子也该好了，她的那条风湿病腿也该痊愈了吧。
　　 他来到一家公话超市，给母亲打电话。公话超市里长途话费是每分钟三毛钱，手机则是每分钟八毛钱。只要给母亲打电话，他就会来到公话超市里。家里没有电话，可是隔壁邻居家开了一个电话公用亭，可以接电话，接听费是五毛钱——电话也有接听费？这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细想想也有道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那么天下当然也没有白接的电话。
　　 等邻居通传的时间大约三分钟。然后天生再次拨过去。
　　 “天生……”母亲的声音很激动，气喘吁吁的，仿佛是一溜小跑跑过来的。天生就有些嗔怪，可是话里并没有流露出来，她左腿不方便，还这样小跑跑过来，摔倒了怎么办？
　　 “妈，你身体还好吗？妈，我在外面很好，等五一节了我回家看你，和，我爸。”后三个字他是硬从喉咙眼里挤出来的。本来他不想说这三个字，可是为了让妈高兴，他还是不得不把这三个字硬生生从嘴里放了出来。
　　 “嗯，妈很好。天生，你在外面可要好好干。妈等你回来。等你回来了，妈给你做最喜欢吃的黑菜豆腐丝包子。”妈的声音那样温暖亲切。每听到这样的声音，天生心里就踏实而沉静下来，他总觉得妈就像天空，他就像一朵云，不管跑到哪儿，都跑不出母亲的怀抱。
　　 “妈，我爸身体怎么样？”千不情万不愿，天生嘴里还是吐出了这一句话。
　　 “你爸身体还行，你放心好了。只是还和从前一样，早上和晚上，天天坐在清河沿上吹他的大喇叭。”母亲的声音明显低沉下来。虽然意料中会是这样的一句话，天生心里还是一沉。
　　 “简云呢，在外打工回家了没有？”咬了咬牙，天生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一句话。
　　 “没有，不过春节回来过一次你也知道的，以后再也没回来了。不过，听说走了后给家里寄了五千块钱，听咱村子的人说她在外面挣了大钱。”
　　
　　 天生挂了电话，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手机响了，是朋友的电话，恶狠狠地骂了他一通，说他不给自己面子，竟然临时做了逃兵，太不像话，下次逮住他非好好宰他一回不可。隔着电话，天生仿佛也感觉到那话里的温度火辣辣地烫人。天生忙不迭地道歉，说好话，找种种理由解释，好不容易才把朋友的怒火给熄灭了。
　　 心里一时有些郁闷，知道自己回家也睡不着，索性找了常去的那家名叫“星期八”的饮吧，找了一个临窗的包间，慢慢喝茶。茶是龙井茶，此茶素有“色翠、香郁、味醇、形美”之四绝美称，天生用的是一只清澈透明的玻璃杯，因其透明，茶叶在玻璃杯中逐渐伸展，一旗一枪，上下沉浮，水明色绿，观察清晰，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天生平素不喝酒，不抽烟，唯一的嗜好就是饮茶，在和朋友们喝茶过程中，只要说起中国十大名茶来，就会头头是道，滔滔不绝，比如西湖龙井、黄山毛峰、洞庭碧螺春、安溪铁观音等等，如数家珍。
　　 喝完一壶龙井茶，回到租的房子，天已经很晚了。
　　 打开门，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随便泡了一碗方便面下肚，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十一点了。他向北边的小卧室望去，里面已经无声无息，灯光也熄灭了，叶晓青已经睡了。他无法入睡，坐在沙发上，坐在纯粹的黑暗里，他的满脑子都是母亲，父亲，简云。这三个人的影子在心里反复迭现着，像三个镜头，一个渐渐清晰，一个渐渐模糊，一个渐渐模糊了，一个复又渐渐清晰……
　　
　　 母亲背着一捆干柴，一瘸一拐的身影，在路上迤逦而行。毒毒的大太阳，照在她身上，从远处看，她特别像一个小黑点儿——仿佛一块被大太阳烤焦了的黑炭。连鸟都热得停止了叫唤，连绿叶子都被晒得低下了头，路上的人影仿佛都被太阳晒化了，到处死寂一片。可是母亲还是在大太阳下慢慢走着，像是一块移动的石头，倔强，坚强。像是一棵“活三千年不死，死三千年不倒，倒三千年不朽”的胡扬，永远晒不死，也倒不下。
　　
　　 父亲还在清河沿数十年如一日地吹着他的大喇叭，《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热辣，奔放，低沉，忧伤，四种语调他反复吹啊吹啊，“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啊……”那声音忧伤得鱼儿都低了头，把眼泪不自禁地洒在河水里，也分不清哪是鱼的眼泪哪是河水。那声音让柳树都低了头，蔫蔫地，无精打采。父亲是村中响器班里一个吹喇叭的。响器班是为村子里办红白喜事准备的一个乐器班。里面有笛子，梆子，喇叭，二胡，小号，也算是一个小小的乐队了。其中父亲的吹喇叭技艺远近闻名，吹起哭调，能让八十岁老婆婆泪水滚滚，吹起喜调，能让三岁娃娃雀跃起舞。
　　 自从响器班收了一个叫大花的女人，父亲的世界就换了一番天地。那个叫大花的女人嘴很大，皮肤也比村里一般女人要白些，声音特别悦耳动听，一唱起戏来，连百灵鸟都有一比。村里人给她起外号叫“大嘴妮”。“大嘴妮”的戏唱得那真叫好，豫剧，越调，曲剧，黑头，花旦，闺门旦，小生，唱什么像什么。村里人特别喜欢“大嘴妮”的戏，只要她一开唱，村里大人小孩保管全都到场，一段不拉听完为止。当然，只要她一开唱，主伴奏的保准是父亲的大喇叭。两人琴瑟和鸣，你唱我随，相得益彰。
　　 时间一长，父亲竟然和“大嘴妮”在身体上也开始琴瑟和鸣起来。村里人的眼睛像刀子，嘴巴像利剑，可是两人不怕，麦垛前，猪圈里，树林中，草丛中，都有两人琴瑟和鸣的身影。母亲管不住，也不敢管。她自小因患小儿麻痹症，残了一条腿——而这残了的一条腿从此沉甸甸地压在母亲心上，成为她永远不能和父亲平起平坐的一座大山。“大嘴妮”的丈夫是个老实头子，面对老婆红杏出墙，竟然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可是谁也想不到，“大嘴妮”竟然难产身亡。——据知情人说她结婚五年都没有孩子了，可是和父亲一好竟然就怀孕了。据说老实头子因为怀疑这孩子不是自己的，趁老婆生产，就把老婆和孩子一并掐死了。不过此话只是小道消息，并没有人确认。“大嘴妮”死的那天，父亲坐在清河沿整整一天一夜，反复吹着一些悲悲切切的曲子，《宝玉哭灵》，《秦雪梅吊孝》，《李天保吊孝》，《诸葛亮吊孝》，喇叭声响彻整个村子，那声音如泣如诉，听得村人心里酸酸的，眼里湿湿的。
　　 但父亲从此也改了性子了，退出了响器班，该干活儿干活，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但是在所有没事可做没觉可睡没饭可吃的日子，他都会拿上那个擦得亮晶晶的大喇叭，去村子前面的清河边。清河水清澈透明，悠悠长长地流向远方。而母亲在家里干活儿，每每在他吹起那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时，总是忍不住掉下眼泪，然后怕被天生看见，悄悄地揩干。但她从此对父亲更加温柔了，茶饭总是及时递到父亲手里，天生还有好几次看到母亲轻轻替父亲洗脚，她揉着父亲的脚面和脚板，动作是那样轻柔，小心翼翼。父亲有时望着母亲，那眼睛竟然也渐渐柔软起来。很多时候，他会听到父亲“咣当”一声踢翻了盆子，狠狠骂母亲水太烫或水太凉，母亲总是一声不吭，端起盆子推开门走了出去。
　　
　　 “天生哥，等等我。”简云最喜欢跟在天生屁股后面说这一句话。她是个小不点儿，小伙伴们自然不愿意跟她一起玩儿。多了这个跟屁虫，大家的负担增加了，给大家的行动带来极大的不便。比如去村长地里偷瓜，她跑得慢，一不小心就被逮住了，还供出一大群，去李老太婆院子打枣，她不会爬树不说，几个枣砸着了她的头，她竟然哇哇大哭起来，招来了正在屋子里睡大觉的李老太婆，拿着竹竿像打枣子一样对着孩子们猛打。后来小伙伴们一致要求不许她再跟大家一起行动了。
　　 可是天生不，天生点子多，脑子转得灵，许多坏点子都是他想出来的，比如给刘二鬼家的饭锅里钻一个眼儿，给刘秃子家的小花猫刮胡子，给赵能家的猪涂口红都是他想出来的，有他站在那儿，大家不敢不听，可是心里却很是瞧不起这个一无是处的小丫头。以至于到后来，大家都不叫她小云了，都叫她正宫娘娘，看过豫剧《狸猫换太子》以后，大家心里有了正宫娘娘和西宫娘娘的概念，便把她叫做天生的正宫娘娘，至于天生有没有西宫娘娘，倒不是大家所关注的了。
　　 不过简云对天生是真的好，不是一般的好。她父亲是村支书，家里总有一些点心糖果什么的，简云总会毫不吝啬地拿出来与天生一起分享。什么苹果了桔子了芝麻饼了马叶子了糖果了姜米糕了等等。有一次简云拿了几个金丝猴奶糖给天生，天生高兴得一把抓过来装进自己口袋里，一边拿出一粒放在嘴里吸吸溜溜地吮吸着，可是他看简云一眼不眨地望着他，就很奇怪，简云这才怯生生地道：“天生哥，让我吮一下好不好，我还没尝过这糖啥味呢。”天生愣了一下，赶紧把嘴里的那颗吐了出来，“咔哧”咬掉了半拉给简云，简云便也和天生一起吸吸溜溜地吮吸着。两个人一起跑向远方。
　　 当然，如果有过家家的游戏，自然天生就是爸爸，简云就是妈妈了。还记得有一次大家在村子废弃的一个看瓜窝棚里当过家家的游戏时，八岁的天生突然想起父亲吻母亲的情景来，便试着在简云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简云愣了一下，脸红扑扑的，眨着长长的眼睫毛惊奇地望着他。
　　 “小云，你长得真好看，长大后你嫁给我做我老婆吧。”
　　 “可是，我妈说了，等我长大后，一定得嫁个有钱有本事的，让我吃香的喝辣的。你有钱有本事吗？”
　　 “哦，这个，等我长大后再说吧，不过你要是我老婆，我长大了一定会做个有钱有本事的，让你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
　　 “天生哥，等等我。”每每大家一起玩时，疯跑着，简云就总是跟在天生后面，有时扯着他的衣襟，有时一边在他身后一这跑一边大喊着。可是每每两个人放学后简云要回到那堵红墙里面，天生都会呆呆地望着简云的影子渐渐消失，心里慢慢尝到什么叫惆怅的感觉，却丝毫没有想进去的念头。
　　 简云的绿布衫后来常常进入天生的梦乡，她的影子在前面不紧不慢地移着，天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然后突然总是一闪，就闪进了一堵红墙之内，只余下天生一个人，呆呆地站立着。
　　 简云妈是村里有名的母老虎，其威名远播，非一般人可比。那一次她和邻居宅基地，整个人蹦着骂，两只硕大的奶子一颤一颤，看得村里几个老光棍眼睛都直了，脖子也伸得老长，像几只饿得发疯想要讨食的鹅。更糟糕的是那两只硕大的奶子禁不住她这么一颤一颤地乱蹦一气，竟然前将她胸前的两只纽扣撑破了，春光外泄，那几个老光棍更是大饱了眼福，连口水都不知廉耻地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