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文韵】麻虾情缘(散文)
1
一不小心,我就成了水洼里蜷缩的“麻虾”。
1994年秋天,我升入初一。身形瘦小,人群里总比同龄人矮半头,常觉得自己像误入雁群的雏鸟,别人投来的目光中,总能读到讥诮笑意。
那堂语文课,让我有了新的身份。我坐在第一排,低着脑袋,正与周公“约会”。突然谢老师绛色连衣裙掠过讲台,啪的一声,粉笔在桌上的撞击声将我从梦中惊醒。
“这位同学,来说说我们刚学的课文。”
同桌的小声提示下,我攥着衣角站起身,喉咙间挤出的声音比蚊子还细:“马……耳祥烈火中……救朝鲜儿童。”
刚说完,脸就刷地红了。我咋这么尬呢,竟把“玉”读成了“耳”,教室中一下子响起了阵阵嘲笑声。
这次口误,我成了学生口中的“麻虾祥”。因为乡音中,“麻虾”与那口误发音相似,而我名中恰好带了个“祥”字。一传十,十传百,“麻虾祥”的名号一下子传开来。
阳光下,我略弓着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仿佛更矮了几分。我变得更加少言寡语。
2
真正改变我的,是那个被阳光浸透的中午。谢老师下午课前把我叫进她宿舍。她是我的语文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
她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出乎我的意料:“你觉得谢老师美不?你看我这身裙子漂亮不?”我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下摆。她身上那袭鹅黄色连衣裙确实亮眼,可问题实在突兀,像颗石子投入我本就紧绷的神经。
看着眼前的谢老师自然摆动裙摆,绽放着美丽笑颜,我有些胆怯地回答:“美……漂亮。”她噗嗤一声笑了:“其实你别忘了,在学生的口中,我也有个外号叫点点。”——“点点”在家乡口音里,恰好有个很奇怪的发音,就是嘲笑人渺小的意思。
“我的身高也不高,还没到一米五。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有低血糖。”我心里有一点感动,老师竟然知道我的身体状况。
“我以前没自信,也不敢穿裙子,不爱笑。后来我改变了,我不怕人们觉得我在臭美,开始用美肤品,夏天穿各样裙子,把阳光贴在脸上。”
心底的芥蒂慢慢放下,谢老师终于与我拉近了距离。
一番交谈后,我可以大方地夸赞老师的美丽。
在那个走出屋子的中午,我迎着热烈的阳光,耳朵里响起谢老师的话:“你要抬头挺胸,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你要活出一个崭新的自己!”
是啊,想起谢老师攥紧拳头为我打气的样子。我终于摒弃了卑劣的影子,阳光哪有那么刺眼?别人说我是一只麻虾,没什么,我要做一只勇敢的麻虾。
3
我们当地有一种百姓称道的美食,叫麻虾酱。那个年代,我家生活拮据。第一次看见麻虾酱,是父亲特意为清苦的日子添了“料”。那时我“麻虾祥”的名号正响,望着父亲端来的麻虾酱,气鼓鼓地一口饭都没动。那酱的颜色让我皱眉,碗里一坨的形态更觉丑陋。
父亲有些不高兴:“你不吃,我吃!”
正是那次谢老师的开导,我才对麻虾酱不再反感,只是对那颜色仍有抵触。心里总嘀咕:那到底是什么味呢?可惜总没机会尝。
没想到父亲的麻虾酱竟没吃完,还仔细保存着。原以为父母早吃光了,特意留着许是怕哪天想吃无处寻。
第一口尝得谨慎,只用筷尖蘸了些许。这一尝,竟是惊艳!
按父亲指点,这酱拌饭最宜。我舍不得多放,只舀一勺反复拌匀,默念着家里自创的打油诗:“三下五除二,管他三七二十一,干饭!”一通猛扒,转眼碗底锃亮,粒米不剩。
“干得爽快吗?”父亲豪气地问。
“爽!”我脱口而出。
尝罢这美味,从父亲口中第一次对麻虾有了深入了解。原来麻虾酱里的麻虾只有芝麻粒大小,不足一厘米长,比想象中更袖珍。
但更让我惊叹的,是麻虾背后人的辛劳与智慧。天未亮就得出门,冒着凉湿气用细网捕虾。打捞要抢在日出前,离水的虾命悬须臾,必须趁鲜制作。正是匠人的巧手让虾与酱完成“相遇”,方得长久保存。经年累月的改良创新,不仅让滋味层次丰富,更添了诸多营养。
4
我再也不讨厌小麻虾了。该用什么赞美它?美好的结晶,还是天上的星星?我早已不在乎,别人喊我麻虾,还是麻虾祥。
初三那年,我变成了另一种让我骄傲的“麻虾”。
谢老师竟仍是我的语文老师。那年她收获美满爱情,却为学子放弃了婚假。就连新婚那两天,仍坚持教学。讲课中,我明显看出她眼里的疲惫。那节语文课上,她突然晕倒,个子矮小的我,第一个接住她苍白的身体。众学生慌乱时,我忽然成了教室里的“指挥官”,示意安静,掏出为我自己准备的,父亲给我的一管葡萄糖液剂倒进她嘴里。
她还有意识!我迅速给她喝温水!扶她调整至舒服姿势,看她脸色转红,又悄悄塞了块软糖给她。
谢老师很快恢复,只放弃了站姿授课,还是坐着讲完那堂课。后来才知,她因午饭没胃口引发了低血糖。
有调皮孩子用荤段子编排谢老师晕倒与婚事有关。我气不过,找到那个高年级“痞头”,一番理论。当他明白老师为学生受累的苦心,羞愧认错后,我们竟成了朋友。一段交往后,他感谢我帮他摘掉“痞头”帽子,我对他开玩笑:“摘了帽子,反倒显你高了。”
谢老师邀我去她新家做客。问我想吃什么,我顽皮地眨眼:“其他随意,麻虾酱拌饭必须有。”
饭桌上,谢老师和他的丈夫对我热情款待。满桌佳肴,以及那瓶闻名遐迩的“李堡”牌麻虾酱,就放在我手边。那顿饭吃得格外香,或许因为在谢老师眼中,我这只“麻虾”已蜕变成能守护他人的勇者。
谢老师夸我长大,目光里食着感激。我庆幸收获了良师,更添了一位“大”朋友。
5
多年后的午后,我在异乡吃到麻虾酱,别有一番味道。被鲜味包裹的米粒,盛着太多的生活况味。
后来才慢慢知道,家乡的麻虾生于至清水域。我也有幸去过麻虾出没的河流。它们生长在一种特有的水质环境中,处在淡水与海水交汇处,洁净得不染淤泥,也不被浊流侵扰。当地人称它为水质检测员,在保障了食品的健康食用外,也成为生态保护的“活体试纸”。
在离乡归乡的人生旅途中,我早已不再纠结虾的形貌,那些星点般的存在,点亮了我的眼睛,更点亮整条河流。
河水潺潺声中,我又听见有人唤我“麻虾祥”了。我挺着身,望着河岸躬耕的乡人、含辛的园丁、还有含鬓角染霜的父母……沿着“麻虾”的足迹前行,泪光早已模糊了归途。
原创首发于江山文学。